傅世存：陕南麻糜

陕南麻糜（短篇小说）

傅世存

麻糜是俗称,就如同规范语中说的麻布做抹布,扯不展、拧不干、撕不烂一样……

但是,如果这个麻糜是用在一个人的身上并为大家所认可,那就不得了啊!本故事中的麻糜无姓无名无定所,作者之所以要为其取个名字并确定其地点为陕南,是为了阅读方便,就象鲁迅先生为阿Q取名和确定出生地一样。

李娥与王华产生纠纷是一元钱引起的，熟悉的人说，那种为了一元钱而争吵直至发生打架惊动了公安最后闹到法院的事也只有她们能做得出来，要是换上别人提起来都嫌脸红。

可是，李娥和王华就做到了，而且做的有声有色，做的轰轰烈烈，做的不但有头有尾而且高潮迭起出人预料……

李娥是小镇的小学教师，王华是小镇摆小摊的。按理说俩人扯不上边，可由于俩人是初中同学三十年前就认识了，因此就有了往来。当然这种往来也不是很多，就是李娥偶尔到王华的小摊子上买些花椒、干辣椒之类的调味品。价格嘛，当然是大众价格。每次李娥买完走了以后，王华的同行就要跟王华咕哝几句，说李娥都问了好几个摊点的价格才到她这里来的。王华听后眉头一皱，淡然地说，小气鬼！越有钱越抠！

这天,李娥要晒豆瓣酱，要买十斤大蒜，结果转了整个小镇的摊点，发现只有王华这儿有剥了皮的大蒜瓣儿，李娥问了价格，王华说了。

李娥说，价倒合适，可我买的多，你就要优惠，到商场买东西多了都还要优惠呢！

王华听了说，咱们谁跟谁呀？我进的是多钱给你算多钱该行吧？王华说着就去取记帐的本子递给李娥。

李娥接过看了后说,这下差不多。结果一称蒜瓣是十一斤。李娥说我只要十斤。王华说，你就都买了吧？剩这一点点我卖给谁呀？

李娥说我给你清仓啊！清仓是要打折的啊！

王华说我都给你优惠了你还要打折？真是一个萝卜两头切呀？碰上你这样的人我咋做生意呀？

李娥说好好好，那我就都买了。买了蒜瓣以后， 李娥又买了几袋盐和粉丝之类的。结果付款的时候出现了问题。总计是五十一块，李娥给了王华一百块，要王华找零，王华没有零钱，问了几个同行也没花开。不是同行没有零钱,而是怕王华说人家在花钱的时候给了她假钱。所以都说花不开。而附近又没有银行。这时候李娥说,那我先回家了，改天你到我家里来取或者我给你送到店里来。王华沉默了半天才说，好。

王华是半月后到李娥的家里去取钱的，不巧的是李娥仍然没有零钱。李娥说，我这里只有五十块，我给你五十块行吧？王华说，那咋行？我本身就给你在优惠着哩！又迟了这半个月，不说利息咧，你本钱该要给够吧？李娥说，不是我不给你，是你没有零钱找啊，责任又不在我，在你自己。

王华说，我啥时候说责任是你的咧？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俩人争了半天，直到有人敲李娥的门，王华才站起身说，那我改天再来吧！

之后好多天，李娥都把零钱给王华准备着，五十一块钱就在电话机下面压着，可是放了好多天，也没见王华来取。一天缴水费，就把那钱用了。谁知收水费的人前脚走，王华后脚就到了。

李娥说，零钱给你准备了好多天，也不见你来拿，刚用出去了，你人也到了。

王华一听，知道这次又无望，鼻子冷冷的一哼说，你可是人民教师，有知识、有文化，可甭为了一块钱害我尽跑路吆！

李娥说，谁害你跑路咧？你爱跑？月大你跑三十天，月小你跑二十九天，你爱跑不跑？关我屁事？

话怎么能这样说呢？哦！我想跑啊!我的腿不是腿是狗腿啊!王华脸黑着说,真是欠钱的是大爷，要钱的是孙子啊！你欠了我的钱，你还恶的不得了？作践我气势我,世上有这样欠钱的吗?好吧！你等着，有人问你要。说着，狠劲的把门一摔，走了。

到了摊子上，王华把店门一关，板着脸回了家。见在外打工的儿子回来正在和丈夫下跳棋，不由分说，上前就把棋盘给摔了，棋子散落了一地。接着就号啕大哭，边哭边数落着丈夫的无能和儿子的不争气……要是男人有本事，那会让她一个女流之辈去摆摊、去要钱、去丢人现眼啊！要是儿子争气，考个名牌大学找个工作当个公务员什么的,光宗耀祖，令人艳羡……多美!

可这些都没有，有的只是那个三十年前的初中同学欺负她，买了她的优惠大蒜还赖着不给她钱，还害她白白跑了两次还要白白的讹她一块钱。难道她是好欺负的？难道一块钱不是钱？

哭声中，丈夫和儿子把她的话听的一清二楚。丈夫先笑了。说，不就是一块钱嘛！值得发这么大的火生这么大的气？少一块钱也穷不了，多一块钱也富不了……

丈夫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华哭的更凶了，数落丈夫是个武大郎卖豆腐——人熊货软的东西！胳膊肘向外拐，吃里爬外……有啥本事？剥个葱也不会剥,掐个豆芽也不会掐,早些年在炒菜中把人能咸死,而近年来生活水平提高了炒菜却缺油少盐,尤其是今年夏天以后竟然连个菜也不会炒,豆芽炒不熟,四季豆炒不熟,连个土豆都焖不熟,有啥用?洗衣服洗不净,晾衣服抖不展,毛衣不会打,娃子不会生?就会摆个修自行车的烂摊子，咋不会修摩托车呢？咋不会修汽车呢？接着还说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小学老师？人家天晴晒不到、下雨了淋不到，细皮嫩肉的，显年轻啊……那象她，脸皱的象个苦瓜……数落的丈夫和儿子都愣在了那里。

好不容易王华止住了哭声，停留在抽抽泣泣的状态。丈夫见“火候”到了，劝解说，算了算了，权且当我抽了烟，一块钱嘛……谁知不劝还好，一劝又把王华的恨劲劝上来了。这种恨是双重的，一重是恨欠钱的人；一重是恨不帮她要钱的人。欠钱的人她没有办法，跑了两次没要到，可不帮她要钱的人她有的是办法。要么一同陪她去要钱，要么就承认和李娥关系不一般……否则，为啥自己的男人帮着别的女人说话呢？为啥胳膊肘向外拐呢?天底下有这样的理吗？有这样的男人吗？

一席话把男人噎住了、降住了。

男人没吭声，猛的站起身抓起她的手腕说，走！我看她姓李的今天倒是给还是不给？

镇小，路不远。俩人很快就到了李娥的门前，男人上前咚咚咚的砸门，擂鼓似的。

门是李娥的男人开的，李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没有抬头没有招呼。李娥的男人是认识王华的，笑着说，那么大的劲，我还以为是公安局抓赌来了。

王华说，咋？不是公安局的就不叫进咧？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说，欠我的货款啥时间还？说这句话的时候，王华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李娥，并把货款两个字说的山响。

李娥仍没抬头，只是把手中的遥控器摁了一下，把电视的声音突然调的很大很大。猛然 间整个房间里都是电视里的打斗声。

这时，王华的男人不行了。女人叫他同行是干什么来的？难道还要叫他承认他与李娥的关系不正常？难道还要叫女人看他是个窝囊废？难道还能容忍欠债的不还？

他这样想着，猛的扑上前一把抓住李娥的衣领，象拎小鸡似的把李娥拎了起来……对这一突然的举动，李娥和她的男人在瞬间里傻了……刚才开门时还是笑脸的男人僵住了。

李娥说，咋？你们还想咋？私闯民宅可是犯法的啊！

王华的男人说，闯了，看你能咋？欠钱就不犯法了？

李娥的男人见自己的女人被王华的男人抓住，喉咙一下子就冒了烟，几乎是吼着说，翻了天咧？想咋？想打人呀？说着，从门后抓起李娥的一只高跟鞋抡起向王华的男人头上猛砸过去……

之后，一股殷红的血就缓缓地从王华的男人鬓角里流了出来……

王华见状，迅速的掏出手机拨打了110……

当地派出所的值班干警是二十分钟左右到达的，询问了双方的情况后说，这是经济纠纷，不属于公安机关管理的范围，并让受伤的去看伤。

从医院出来回到家，王华的儿子陈壶壶正在和几个一同打工回来的小伙子看电视，见父亲头上裹着纱布而且纱布上渗着血迹，急忙一头站起来说，爸，这是咋了？咋了？没等父亲开口。

王华说，咋了？叫人打了咋了？

儿子一听，鼻子冷冷的一哼说，谁打的？妈你给我说是谁打的？

王华说，还有谁？杨白劳呗！

儿子听后说知道了。拉开门就往出走，几个一同回来的打工仔见状，急忙赶了出去……

王华的男人顾不上头疼，着急着制止说，哎！哎！

不到一个小时，儿子们一行就回来了，那洋溢在儿子脸上的喜气准确无误的告诉了王华的结果。

可是，没等儿子们一行坐定，派出所的电话就打到家里来了。问，这是不是陈壶壶的家。电话是王华接的，说是的。又问陈壶壶在家吗？王华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在家。电话就放了。放下电话的王华问儿子说，壶壶，你们是咋弄的？壶壶说，咋弄？进了门就是几板凳，砸的那一对狗男女直告饶……哼！他们敢打我爸的脑壳、我们也就敢砸他们的脑壳。壶壶说着，那个长着象“壶”一样的脑壳上嵌着的那张脸上洋溢着盛不住的笑意。

这怕瞎了。一直没说话的王华男人开口说，既然派出所打电话来了，搞不好要出事，壶壶，你们还是赶紧走，走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事后，王华不得不佩服丈夫的精明，因为就在他们的儿子们一行走后不久，派出所的干警们就到他们家里来了。到家里来了以后并不说话而是把他们带到了派出所，到了所里以后才说，你们的儿子陈壶壶带领一帮社会闲杂人员闯进了小学教师李娥的家里，将李娥夫妇都打伤了，现在，夫妻俩都住进了医院。其行为是违法的，要处予拘留。至于是否涉嫌犯罪？要等到伤者出院后作了伤情鉴定以后才能确定。

没等警察把话说完王华就跳了起来，说,啥子违法？欠钱就不违法了？他们先打我男人就不违法了？我男人挨打时你们为啥不把他们也喊到派出所？派出所是给他们开的？法是给他们立的？法是保护赖皮的？法是维护不要脸的？王华的语言像连珠炮。

轰的一个警察辩解说，这些话对我们说没有用。一个作询问的警察补充说，我们办案是豇豆一行，茄子一行。他们欠你的钱是经济问题，而经济问题不属于我们管，这在上次我们就告诉过你们，而现在是你们的儿子带人把人打伤了，触犯了社会治安，这就属于我们管了。

哼！王华的鼻子冷冷的一哼，什么豇豆？什么茄子？这又不是菜市场，我们又不是做买卖来了？给我们说这些话有啥用？有本事就把钱给我们要回来。

嘿嘿……钱？询问的警察笑了说，钱倒是要给，但还不知道是谁给谁呢？恐怕不是你们那个一块钱就能解决问题的。

在笔录上签完字走出派出所的大门以后，王华对蔫耷耷的丈夫鼓励说，怕熊！就是犯了法又咋？看守所就是人住的，还免费哩！天晴了晒不到、下雨了淋不到，还咋了？看你个熊样儿！扶不起的猪大肠！

男人没吭声，他敢吭声吗?倘若他吭一声,女人就要吭十声。倘若他动了女人一根指头,女人就会动他十根指头。那种长期形成的巨大反差和小镇上普遍阴盛阳衰的大环境使他漠然和麻木了。

小镇上流行的民谣是：不吃烟、不喝酒,听媳妇的话跟党走。

因此,好半天才木呐着说，就为了一块钱，弄成这么大的事，值嘛？

嘿！啥子值不值的?你可要把话说清楚啊，弄成这么大的事是我弄的吗？我咋样弄的?我想弄的?我喜欢这样弄的?你说,人家不给货款是不是事实？我去了几次要不到是不是事实?你去了还是要不到是不是事实?不但要不到还被人家打了是不是事实?现在你倒说这种话，真是放屁呀！放屁也只会熏自己人，咋不放在外头？咋不放在李娥的家里？

王华的话机关枪似的,打的男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李娥夫妻俩住进了镇医院。

镇小,好几个医生都认识李娥,听说她和丈夫被人打了,几乎都是义愤填膺的,尤其是得知了详情后更是愤愤不已,说,这还了得?为了一块钱就打人?而且是闯进家里打人?这还没的王法了?一个摆小摊的个体户就那么嚣张?是不是钱多的花不完在那儿发烧?这下好,要叫她好好儿的出点血……不然,她今天打人明天打人,社会还能稳定?为一块钱就能到人家家里去打人,要是为了十块呢?要是更多呢?真是不敢想啊!

因此,外科的几个医生几乎是自发的结成了同盟,要用最好的药为李娥夫妇治疗,药要用一流的,病历也要写成一流的,服务自然也是一流的。

当然,费用他们是不愁的,被人打了总有人掏腰包不说,何况,李娥夫妻俩还是参加了医保的。尤其是李娥的主治医生正年富力强,不但医疗经验丰富而且社会经验丰富,他知道这种事是要打官司的,而打官司的输赢就取决于他的病历和诊断。所以他在反复的检查了李娥的头部伤情后,在病历上书写了“头皮裂伤五厘米……”之后就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因为根据伤者的伤情程度,离轻伤的标准还有一定的距离,如果达不到轻伤,就够不上刑事犯罪,大不了赔偿医疗费和接受治安处罚。可是,如果在脑震荡上做点文章也不是不可能的……比如呕吐、意识障碍、近事遗忘等等,这些都是构成轻伤的要件啊!他是医生,医生有医生的医德,但同时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啊!如果不把伤情写重一点,让打人凶手受到惩罚,那他还算个人吗?再说,伤情不写重一点,治疗费能提高吗?效应可是和工资挂钩的呀!

李娥夫妻俩住了半个月的院后出了院,俩人的医疗费用花了四万多元,其中一万元是派出所从王华的手中要来交给医院的。镇上有的人说,要是个人受伤,两千元钱怕都花不完,可是,由于伤和伤是不一样的,所以,花的钱数也就有了很大的差别。

案情很快的进入了司法程序,李娥先是在镇上请了律师,律师在事务所开了委托函又在医院复印了病历和诊断证明,请求司法鉴定机关对李娥夫妇的伤情进行鉴定,鉴定结果在三天后就出来了,李娥被鉴定为轻伤,李娥的丈夫也被鉴定为轻微伤。

一块钱引起的打架,成了两个案件,前者在法院,后者在派出所。李、王两家热闹了,双方都在忙着请律师、找熟人、托关系……

王华放出话来说,我们就是花十万、八万,哪怕花给律师、花给公安、花给法官,也不会给李娥他们赔一分……要赔?没门,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相比之下,李娥夫妇倒是沉稳了许多,因为他们请的律师告诉他们,只要有了轻伤鉴定结论,他们的官司就不会输,打到哪儿都不会输,哪怕对方花的钱在多也是闲的。

可是不久,事情就有了变化。因为王华请的律师在调查取证当中发现,给李娥做的鉴定材料来自于医院,而医院的病历首页说李娥呕吐、近事遗忘等都是李娥口述的,没有相应的证人佐证。那么,要证明李娥呕吐的就只有派出所做的询问笔录了,可是在派出所的询问笔录上李娥只陈述了自己头上有伤和头晕等情节并没有说明自己呕吐,那么呕吐是从何而来的呢?连当事人自己都没有认可的事怎么会得到他人的认可呢?再说近事遗忘,李娥无论是在派出所或是在医院陈述本案的时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的清清楚楚,怎么能是近事遗忘呢?

何况,事发后双方当事人是先到的派出所后到的医院,期间,不排除李娥从派出所出来到医院的途中受伤的可能。律师的一番话让王华笑逐言开……当下就表态说,要给律师再加一万块钱的代理费。

接着律师又说,要打赢这场官司就得从鉴定入手,并立即着手为王华写了不服某某司法鉴定的申请书、请求重新鉴定……

申请书交给法院后,法官说,还要预交六千块钱的重新鉴定费,因为要到外地，要请专家。王华没说二话就交了。

望着王华离去的背影，法官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的说，为了一块钱发生了这么大的案件，值吗？进医院，进法院，如果打死了人还要进坟院。

回家后王华把摊子交给了丈夫看管,她端上屋里的小凳子,揣着娃哈哈纯净水,要到李娥的家门前去专门讨债、去对骂。骂个三天三夜,骂个七天七夜,看她姓李的给不给?看她姓李的要脸不要脸?看她姓李的咋样在那儿活人?哼!我就不相信我要不回我的货款!说着,王华砰的把门一摔,走了……

望着还在震动的门窗,王华的丈夫暗暗发呆、发毛……天呐!一场戏还没有结束,而另一场戏又要开始了啊!这样没完没了的戏要上演到何时才能结束呢?这个麻糜、这个陕南的麻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