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世存：较量

                较量（短篇小说）

                       傅世存

故事的开头似乎就充满了荒诞，在平淡的语言背后隐藏着极大的杀伤力，以至于故事的结局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时候，没有人高兴，也没有人悲伤，倒是唏嘘一片，感叹不已……有人说，应该把这个短篇小说列入今古奇观……

还是先说人物吧，这不，主人公之一的戌友市国税局局长林晓健就走到了我们的面前，此人身着便装，中等微胖的体型，从奥迪车上刚走下来，就被局里的稽查分局长拦住了。

稽查分局长姓高，还没有等高局长开口，林晓健就说，咋了，这么风风火火的？

高局长喘着气说，林局长，你可要替我们做主啊！我们这个税务干部也当得太丢人太窝囊了。

咋丢人咋窝囊了？

嘿，你让我们去戌友市中级法院稽查，收缴那笔房产税税款，人家不但没有理睬我们，还把我们的处罚通知书都给撕了。

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撕毁税务局的处罚决定？走，到我的办公室去详细说。

坐定，听了高局长的反映，林晓健猛的一拍桌子说，这还得了了？这法院还是不是中国的法院？还是不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法院？真是秃子头上打伞、无法无天了。说着，也为了印证高局长说的都是实话，立即给稽查分局的几个下属打了电话，因为，他们是同高局长一道去法院稽查催缴税款的。

谁知道那几个人一接到林局长的电话，声音几乎都是一个腔，有的人甚至哽咽了。说，林局长啊，我们收了几十年的税，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这么热的天，水没有喝一口、烟没有抽一支，甚至连凳子都没有让我们坐，那个程院长看了我们的处罚通知书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当着我们的面把处罚通知书给撕了，扔在废纸篓里了。之后，正在我们发愣的时候，就打电话给他们的法警队，把我们给撵出来了……

什么？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听了这些话，林晓健心里既火又毛，天哪！这是税务稽查人员为国聚财时应该受到的待遇吗？这种行为是一个中级人民法院院长应该做的吗？这恐怕是奚晓明、黄松有、沈德咏提拔的院长啊！如果一个国家的法律都被无赖和流氓贪污分子掌握着，百姓还有公平正义吗？

放下电话，林晓健对高局长说，走，咱们一道去一趟市委，把你今天去中级法院收缴税款的情况给王书记汇报一下，看这个中级人民法院大、还是共和国的法大？

这……高局长嗫嚅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不去，不当着王书记的面把这件事情说清楚，王书记还以为我在撒谎，在给中院程院长的脸上抹黑呢！

啧啧！这个老程啊！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呢？你建了那么多的房子搞出租，税还不想缴？如果真的穷，你可以申请税务机关免税嘛，怎么能抗税而且还把处罚决定书给撕了呢？

王书记说着，对林晓健和高局长说，你们先回去吧，做好大家的思想工作，税收是国家的命脉，千万不能因为这件事情而影响了全年的工作任务啊！我这个书记可是要等米下锅的哟！

不会的。林晓健果断的说，只是还请王书记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件事情讲一下，也让我的下属顺口气，不然，我的工作不好做。还有，法院欠的那一百万税款是收还是不收？请王书记指示。

这个嘛，你们回去商量商量，收还是不收你们自己决定。我是搞党务工作的，对税法嘛还不是很熟悉。

有了王书记的这句话，等于是拿到了尚方宝剑，林晓健回到单位后，立即让办公室把那份处罚通知书再次找了出来，并让稽查分局高局长写好扣款申请书，火速申请人民法院对所欠缴的税款进行划拨。

高局长疑惑的望着林晓健说，林局长啊，你这不是让他们自己打自己的脸吗？也让咱们税务局再次丢人吗？让法院把自己的钱给咱们往帐上划，可能吗？

林晓健嘿嘿地笑着说，你甭管，我已经联系好了几家新闻媒体，让那些记者陪同你们一路，他们要是敢不执行，就让媒体曝他们的光，看是人民法院违法抗税厉害还是国家的税法厉害？看他们是执法的还是违法的？我就不相信堂堂的一个中级法院院长，会为了那百十万块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一席话，听的高局长有了信心，可是，他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简单的，你把执行申请书交给了法院，法院就乖乖的把自己的钱给你往账户上划？要真是这样的话，院长就不会把他们出具的处罚通知书给撕了的。

只是事情的结果超出了高局长的想象，当他带着一帮人将执行申请书交到法院立案大厅的时候，负责接待他们的法官说，按照法律规定，我们要审查，是立案还是不立案，你们回去等我们的通知。

这样的回答，既符合法律规范，又圆滑甚至无懈可击。也让他们无话可说。只是随行的记者们有些扫兴，按理说这样的事情是可以做成大新闻的，一个中级人民法院的院长拒绝给国家缴纳出租房屋的税款，而且还将税务局的处罚通知书撕了，这种行为发表在媒体上，是很有卖点的。如果在电视上播出，也会成为人民大众的热门话题。

可是，税务局不配合他们完成采访，税务局只是请他们随行对整个事情进行跟踪，而不主张他们报道。

这样，跟踪的意义就显得不伦不类，就有点儿象执勤的警察扛着枪而里面却没有子弹一样，有点吓人和唬人的意思。当然，作为驻站记者，他们深知不论是法院还是税务局，其中都有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真的让他们报道，他们未必会报道和敢报道？因为，依据他们多年的报道经验，这种新闻当地的宣传部门管得很死，只有外地的记者才能做。而外地的记者又不知情、不了解内幕，更不用说报道了。

所以，高局长安排他们一行人到酒店吃饭的时候，几个人死活不去，最后，高局长只好说是他个人请客，并说林局长还要参加，大家才不好拒绝。

酒店选在“怡人斋酒楼”的十二层888房间，临江看水，倒也富有情趣。一行人坐定后，高局长还没有给林晓健打电话，林晓健的信息就来了，高局长回信息说了地点，林局长回信息说，他马上就到，并让高局长安排点菜。

事后，经过几个记者和高局长的回忆，这顿饭恐怕是林局长吃的最痛快的一顿饭了，但是，却应了那句乐极生悲的古话。

由于高兴，林局长到场后，宣布取消了已经点好了的酒菜，说是今天很高兴，要请大家好好的喝一场，于是，就包了2888的席面，点了茅台酒，并说这顿饭他个人请客。

三杯过后，林局长率先打关，说，打关前，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就在咱们喝酒的这会儿，一百万元的税款已经到了咱们税务局的账号上，你说，咱们该不该高兴呢？

真的？听了林局长的话，大家几乎不相信似的都望着林局长，事情哪儿有这么快啊？

林局长在大家伙儿疑惑的目光中说，真的，就在你们去法院送执行申请书的时候，市委办公室的赵秘书给我打电话说，王书记亲自给中院程院长打了电话，并批评了程院长，说都是老同志了，怎么做事还那么的不慎重啊？没有钱交税了，可以写申请减免缓吗，或者打报告向财政上要吗，怎么就去撕税务局的处罚通知书呢？

程院长在电话里说，他也是下意识的，总觉得堂堂的一个中级人民法院，被同级的税务局处罚了很丢人，这样吧，既然王书记发话了，马上安排财务室给转款，你想，王书记的话，他能不听吗？

林局长说这种话的时候，满脸上都是春风得意的样子，这和后来的沮丧与悲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且这种对比竟然没有可比性，因为程院长大不了是被市委书记很随意的批评了几句，而他却是被共和国的法律严惩了，这之间，能有可比性吗？

这就是福祸兮所伏吧！

就在林晓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讲尽国税好的时刻，戌友市公安局和戌友市检察院几乎同时收到了几封群众来信，虽然是匿名的，但是，所反映的事项仿佛不虚。内容说，戌友市国税局局长林晓健借给企业免税的名义，大肆收受企业的回扣，其中有笔巨款十万元就是某企业在春节的时候，以林晓健儿子的名字存入某商业银行的。举报信说，如果此事查证不实，他们将会在三个月内署名向上级纪检委举报。信的内容言之凿凿，有理有据，尤其是存款的时候有时间、有地点、有数额、有持款人。

这样，就不得不令人相信和侦查了。但是，因为被举报的人是县处级干部，所以，侦查机关在行使侦查权之前，口头向市委作了汇报，说是市委，其实就是王书记，王书记能一锤定音。

这次，王书记还是那句老话，就像林晓健当初对他请示是否要征收戌友市法院那一百万元税款一样，说，你们看着办。

这样，戌友市公安局经济侦查大队和戌友市反贪局就同时插手了，而本案的主人公林晓健对此事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由于举报信列举的事实简单明了，很快，侦查机关就取得了第一手材料，果然，在某商业银行的存款账户中，就有一笔十万元的存款，持款人就是林局长的儿子林杉。这样，林晓健就被传到了戌友市公安局经侦大队。

面对办案人员的询问，林晓健似乎是一头雾水，他说他根本不知道企业给他的回扣，更不知道企业把十万块钱存在他的儿子名下了。

你认为这样的辩解有说服力吗？

林晓健说我不是辩解、我是说明本案的事实真相。

事实真相就在这儿摆着，白纸黑字，就在我们双方的眼皮子底下，这还需要说明吗?真正需要说明的是你儿子这笔款项的来源？一个贫困的企业、职工的工资都难以正常发放，却给你儿子十万元，这正常吗？对这种情况，才是你真正需要说明的？

面对侦查人员的询问，一向能言善辩的林晓健变得目瞪口呆，无话可说。

这样，林晓健很快的就被“双轨”了。

由双轨到刑事拘留到逮捕，这一个过程来得很快，以至于林晓健还来不及反映。

身陷囹圄以后，林晓健才想到自己要面临法院的程院长了。这个时候，他似乎才突然想到了这一切是不是姓程的操纵的？安排的？可是，那十万元的款子却又与姓程的没有任何关系。是什么时间那个企业把那笔款子存入他的儿子名下的？他实在是不知道，他只记得在一次醉酒中，那个企业的法人说要感谢他，怎么感谢？以什么方式感谢？在什么时间感谢？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可是，如果他说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谁信啊？再说了，存款是实名制，没有儿子提供的身份证明，企业能把十万元的款子存入吗?现在，他真的是应了那句俗话，掉进黄河洗不清了。

案子很快的就进入了公诉阶段，检察院在送达起诉书的时候，就告知了他有委托人辩护的权利和自行辩护的权利。

他在看守所委托了戌友市的名嘴律师，也是戌友市的头牌律师，还想请律师为他办理取保候审。律师说，我试试看吧！案子很快就到了戌友市下属的基层法院。律师跑了几趟，在看守所会见他的时候对他说，林局啊！你这个案子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哟，我代理了几十年的案子，跟两级法院里的哪个人不熟悉，可是，一提到你的案子，都说不好办，数额巨大啊！

巨大？巨大我也没有受贿啊！我一分钱都没有拿啊！至于行贿人什么时间送的？送多少？以什么方式送？送给谁？这是我能知道的吗？

嗨！林局啊！这些话你不是在公安局和检察院都说过了吗？现在还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呢？还有，你被关押的这段时间里，戌友市委的机关报《戌友日报》和《戌友电视报》，都刊登了你受贿的消息，尤其是《戌友日报》还发表了评论员的文章，说是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作为领导干部，如果不加强思想改造，就会成为金钱的俘虏，我市国税局林晓健局长的堕落不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吗？

听了律师的话林晓健就不吭声了，他没有想到他现在已经是戌友市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已经臭名昭著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说了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末了，律师告诉他，还是等开了庭再说吧，万一判决不公，咱们还可以上诉，还有二审。

律师的话使他仿佛有了信心，但是，他知道二审就在程院长那里，那里还有他的好果子吃吗？他嗫嚅了半天，试探着说，如果一审法院判决不公，按照惯例，他这样的案子，能判多少年？

律师说，三到十年吧，这是要结合当地的生活水平来综合考虑的。还有，如果把款子全部退赔了，兴许还能判个缓刑呢！

退、当然要退，我们这个家也不缺那十万块钱，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鬼迷心窍了，让别人钻了空子，你去告诉你嫂子，让她给你交十万块钱，你去交给法院。

赃款交了，庭开了，很快，判决书也下来了。法院审理后认为：犯罪嫌疑人林晓健，利用自己担任戌友市国家税务局局长的特殊身份，在为本市戌友食品厂减免税款的当中，暗示该厂自己要装修房屋，资金紧张等名义，明目张胆的索贿。该厂为了减免税款，不得已将本厂的资金十万元，以给林晓健拜年的名义存入林晓健的儿子林杉的名下，这一关键事实，已为食品厂的财务人员和账目票据所证实，印证该行为成立的还有该款存入商业银行的存折所证实，有持存折人林杉的身份证明所证实；而犯罪嫌疑人和其委托的辩护人辩解林晓健对此事完全不知情，而且已经把赃款全部做了退赔，故请求对其从轻处罚；经审理查明，林晓健从本案的侦查到本案的庭审，都不能如实的供述自己的犯罪事实，而是百般狡辩，极力否认，掩饰，企图逃避司法机关的打击，因此，其辩解的理由不能成立，本院不予采纳。

据此，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382条 、第383条1款、第386条之规定，判决如下：1，判决被告人林晓健犯贪污受贿罪有期徒刑十年；2，其所索贿的十万元赃款依法予以没收，并处罚金一万元……

判决一出，林晓健就傻眼了，当庭呼喊：我冤、冤哪！我要上诉！上诉！

这天宣判时，林晓健在职时的下属稽查分局的高局长和同事们也在场，他们看见林晓健的失态和悲哀，甚至还透露出绝望的气息，联想不久前他们一同在酒店里为局里的一百万元税款顺利到帐而庆祝的场面，不禁感慨万千，那场面和现在相比，真是天上地下，恍如隔世啊！

而这个时刻的林晓健，才真正认识到为了那一百万元的税款得罪了程院长的后果，真是象古人写文章说的那样，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啊！而此时的法院院长不是不说一句话，尽得威风吗！而这个威风，是致他于死地的威风，是戏弄和嘲笑他的威风，是把他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威风啊！ 

并且这种威风摸不着、看不见、说不出。他甚至感觉，此时此刻，在他人生最狼狈最难堪的时候，在他作为犯罪分子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那个被他处罚了一百万元的院长，正在发笑、大笑、笑的死去活来……

那么，他的上诉还有意义吗？该不会是人们常说的，花了钱、请了人，换来了八个字：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吧？

判决一下，新闻就出来了，《戌友日报》刊发了对他的判决结果。当地的百度贴吧里也出现了大量的帖子，有的说，十万元被判刑十年的国税局长，那可真是廉洁的好干部啊！现在的这个级别，哪个不是百万、千万、亿万、甚至几十亿元的？林晓健真是倒霉啊！不走运啊！有的说，就该判，不反腐败，还有我们老百姓的活路吗？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只是对戌友市国税局来说，对熟悉本案内情的人来说，这算是那门子事呢？算是较量吗？是权力与权力的较量呢？还是法与法的较量呢？

谁能够给人们一个满意的回答？

 

作者简介：傅世存，男，中国陕西省安康市恒口贾家沟人，1977年考入陕西理工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学位。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创作长篇小说六部、电影文学剧本《天下法源》一部，发表了新中国成立后安康市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殒落》，2024年长篇小说《鲤鱼山血泪》由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创作短篇小说、散文若干，2023年3月作品《桂花溪记》被收入全国两会特刊献礼杂志《流芳中国》，同年7月在第八届中国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高峰论坛暨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盛典中，荣获2023文化自信年度人物。作品《竖起脊梁立行 放开眼孔观书》被收入该年度会刊，被誉为一个中国式的马克·吐温，作者系安康市首位专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