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笔墨

俯仰笔墨

冯文喜

一

接触书法的时间久了，我时不时地会去翻动那篇《兰亭集序》，有时全篇看，但多半只择句看。

喜欢晋人文章直白式的开头，也喜欢那样一些不冷不热的字眼，总之，一篇美文，已令人爱不释手。

书法历史经典浩如烟海，经过无数历代书法家、评论家的甑别与淘洗，变得更加光彩夺目。学习书法过程，即选择经典入碑入帖的过程。帖有书卷气，碑有金石味，二者各有所长，光耀各殊。

习书一技，我认为还是以“上学”为好。书法道路的状态就是如此，要花大功夫去法典中取经，临摹是重要途径或主要环节，没有临摹，就无法获得书法的体格，也就谈不上什么创作了。所以，项贞元《书法雅言》中讲到：“书有体格，弗学非知；书有神气，非知弗明。”关于与资质与学习的关系，这本书法理论中，已讲得十分清楚，不再赘述。

有的人在帖上的功夫下得多，有的人则对碑的功夫下的多，有的人则二者兼顾。当代书法总体趋势是碑帖融合，形式更加多样化，面目更加新奇，风格更加突显。

但无论取何碑何帖入手，贵在坚持，尤其是初始阶段内，以三五个月或半年为一个较长的周期去临摹一家为好。

有的人则不然，案桌上放好几个碑帖，今天临一个碑帖，明天又易笔临另一个碑帖。因为浅尝辄止，所以只获得个初步轮廓，碑帖合上后，笔画字形全忘了，这样很难学习到碑帖的精髓。

习书最好的途径是向古人学，通过几年努力，打好基础后，还要学习同样风格的字帖，相互参照，取其所长，弥补不足。再经过几年持续临摹，糅合一下碑帖，有助于开拓视野，松绑思维。

我学习书法有一个方向，概括起来就是“以百碑为师，以百帖为友”，在这里是说数量多的意思，是虚指，不是实指。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没有最好的临摹，就没有最好的创作。临摹和创作往往是不平衡的，临摹高于创作，临摹得好，创作有时一塌糊涂，说明临摹的不够深入，总结、探索、思考的不够，势必造成创作的崩盘。有的人不临摹就开始创作，那是背道而驰了。

个人志趣也会影响书法，也是关系到书法面目形成的重要因素。做书法就是表达个人的志向，抒写笔墨情怀，从古至今，无不如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书法只是生活的补充，而非主业。

有的人意志坚定，会把书法作得彻底一些，坚持临临写写，参与到这个圈子中，还四处访友拜师学习，有的人干脆到学院中去深造，非把书法做到极至不可。

凡此种种，都令人佩服。时代不一样了，书法生活环境在改变，书法的艺术功用也发生了变化。

然而通过一件作品，还是能看到一个学书人对待书法的态度，及他个人的才华。书法作为生活手段，这是当下文化社会的需要。

但就个人而言，作为一个书法人，还得有自己的考量。有朋友问书法定位的话题，我只能引一唐句作答：“野渡无人舟自横。”

意思是书法人以书法自得其乐，是个人遣兴，是“所以兴怀”的一种方式而已。或孤芳自赏也未尝不可，像那唐句说的一样，书法就是野渡中的一只“横舟”罢了。

 

二

现代社会名誉诱惑太多，以致人们无法静心做学问，搞艺术。书法人要珍视自己，要学会抑制部分的欲望，争取更多的濡墨时光，悄然行进。

切不可应酬太多，字四处张挂，消耗过多的精力，影响了长足发展。

如果书法人的经济水平没有提高，生活所需缺乏保障，是很难再坚持行走在这条路上。即便是坚持下来，也是身心疲惫，作品也几无光泽。一边想坚持做书法，一边又无力开拓，这真的是个矛盾重重的艰难选择。

书法是生活的书法，意思有两个层面，一个是书法运用到生活中去，另一个则是以书法作为谋生的手段。

当下书法的实用性是墙上的“装饰”，少部分通过市场卖出去，另一部分则是培训教学。

以书法作为生计，得天天提笔写字，字功自然而然地得到训练，这样的书法人功底扎实。

但不管哪个层次，都需要加强书法人自身的修养提炼，思想修养不断提高，书法艺术品位方能水涨船高。

一个书法人坚持打造自己的作品，需要依靠其个人执意的程度，不能等同一般人的写书，不能放弃高要求高标准，不能捡取一般人的笔墨方式来写自己有要求有标准的作品。

若用的是常人之笔，常人之格，必然与常人书写无异，达不到什么高度。另外也说明一下，要善于学习身边人的书法，去借鉴可以，但更多的是要摒弃，扬弃，贵在培养个人的笔墨情趣。

中国书法艺术洋洋洒洒，千百年来就是这样，作品没有品位，书法人没有品格，一时的哗众取宠，媒体炒作，终究是像泡沫般短暂，经不起时间的检阅。

书法人的风格就是这样——要在一个有限尺度的围墙里，耕种天真浪漫的净土，使人一眼就看到你经营的作品就是园中鲜艳的花朵。

中国书法人文源远流长，但归于朴素哲学的浩荡长流中。不知是视觉的需要，还是中国人独特的思维方式，早早地就决定了哲学意识像春风化雨般地渗透到书法，乃至各个艺术领域。

如果说这是中国的文化现象，也没有什么奇特，如果翻开欧洲哲学篇章，许多艺术哲学则也有相通之处，那真是应了“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这句话。

19世纪法国思想家丹纳（1828—1893）《艺术哲学》中说，艺术品的生命在于表现特征的重要程度。他讲到西方绘画时，总结说明个人艺术的特色，是由社会生活决定的。艺术是精神作品，决定于个人精神生活，而社会生活又决定这个群体的精神活力。缺乏哲学的艺术也不是思想深刻的艺术。

具体到一件书法作品之中，它包含着怎样哲学思维，有的作者强调的强烈一些，有的淡一些，无论是强烈的，还是平和的，都具体地展现书法人的哲学思维，创造智慧。达到这个层次了，才可以说笔墨技巧淡化了，如王僧虔的《笔意赞》：“神采为上，形质次之，而二者兼之方可绍之于古人。”

这种说法如果拗口别扭了点，那换句话说，只要书法人本身思想有光泽，放射奇异光茫，那么他的作品层次与他的思想层次就是成正比的。反之亦然。

这么说来，书法人的字外功还是需要花大力气去做的，尤其是精神生活层面要提升，吸取古今中外优秀哲学思想，是十分必要的。

这个功夫不做，一直在字面上兜圈圈，是没有前途的。

 

三

就我个人而言，投入到书法创作花费的时间，还是太少。内容选择、布局安排、用墨用纸等各方面考虑得还不够成熟，案头工作做的还不够，完成一件作品，仍然靠手臂力量的挥运，作品一挥而就的比较多。有的是应时应酬而作，很难真正写出一件好作品。

作品的布局安排非常关键，否则，作品款式就千篇一律，没有什么新鲜感，也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印象。

然时间总会在催人思考，写了这么多年书法之后，我从两个层面加强调整：

一是选择一个字体作为主攻方向，在训练基础上，尝试创作。我以隶书作为主打，以石刻汉隶作为临摹基础，不断推进摩崖、简牍的临习。

另一个是调整布局，尝试新的书写款式，主要尝试以留白对称方式书写，像《仰稽乾符》这件作品，四个主体大字安排左右下上四角，左右两边夹款，中间留白，因四周张力拉强而获得较好的视觉效果。

我创作的同样形式书法有《舍得》《石兰有情》等作品，这样字幅有顶天立地之概，款式标新立异。另外以四条屏方式出现，每张字数相同，占满格，有风樯阵马之势。隶书风格总体比较规范工整，为了求得生动，书写时强调字体造型的挪腾、移接、交错等变化，隶书《书法雅言》《陆鸿渐茶经》等就是这类作品的尝试。

有些作品为了增强修饰，以画格形式出现，并把落款的位置居中，布局在稳中求变化，这类作品有《宝鼎·雅堂》《清溪·古调》等隶书条幅楹联。

同样写隶书，风格有不同，只要不断临摹，不断创作，并思考文字在纸面上的安排，才有可能收到良好的效果。作品面貌同一，文字安排得整齐划一，这不是创作之路了。

近来，我还转入篆书学习和临摹，有写秦小篆的工整、规矩一路，尤其喜欢临《秦诏版》的古拙、浪漫。同时，对三代金文产生浓厚兴趣，写写临临，深有体悟。这样，几种书体可结合起来，对丰富创作都有好处。

另外，一些传统书法理论还是要翻翻看看的，像《书谱》《广艺舟双楫》，书法人都得去看。如果没有机会听到一些老师的讲座，那么这样的书论还是要去阅读一下为好，写碑写帖都受益。

我们所处的东南沿海区域，也有不少宋代以来的石碑刻，书丹和刻工都很不错，也值得去看看。注意身边的历史书法，保持书法的热情和温度，是一个书法人应该具备的情怀。

此文写到这里，几经改稿，我还是要翻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那透澈、明亮的文句，俯仰之间，已穿越时空。

 2024年7月5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