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保护游戏玩法规则？示范判决正本清源

技术进步推动电子游戏等互联网产业的蓬勃发展。游戏产业在繁荣经济的同时也衍生诸多法律问题，其中游戏“换皮”抄袭问题备受关注。

“换皮”抄袭通常指在后游戏使用了在先游戏不同的美术形象，但游戏机制的特定设计上，如核心玩法机制及界面设计等方面，与在先游戏完全相同或实质性相似。

成都乐某科技有限公司、上海莉某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开发和运营的游戏产品《某某觉醒》就曾遭遇一场被“换皮”抄袭的风波。

“换皮”抄袭还是合法借鉴？

成都乐某科技有限公司、上海莉某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发现深圳市九某互动科技有限公司、海南番某科技有限公司开发、运营的《某某官》构成对《某某觉醒》的“换皮”抄袭，向法院提起了诉讼，认为《某某官》游戏“换皮”行为构成著作权侵权及不正当竞争，请求判令停止侵权、刊登声明消除影响、赔偿经济损失及维权合理费用。

而深圳市九某互动科技有限公司、海南番某科技有限公司则辩称《某某觉醒》和《某某官》两款游戏整体结构基本来源于在先游戏，《某某觉醒》相关游戏内容缺乏独创性，不应受到著作权法保护，且被诉行为也不构成不正当竞争。被诉游戏即使构成侵权，扣减渠道费用、宣传费用后盈利为负，故不应赔偿。

《某某觉醒》是一款战争策略模拟游戏（SLG），该游戏屡创国产SLG手机游戏出海收入新纪录，属于SLG手游全球市场的头部产品。被诉《某某官》是一款微信小程序游戏。两者相似度究竟如何？

经比对，两款游戏整体结构、玩法系统基本相同，细致到游戏元素的参数类型、具体数值、交互关系等均一一对应，甚至大量文字表述错漏完全一致，不同之处仅在于美术视听素材。

而《某某觉醒》游戏与深圳市九某互动科技有限公司所举示的案外游戏在整体结构、体系系统上有部分名称对应，但在整体结构或任一体系系统上并不能与任一案外游戏完整对应。在具体元素上，《某某觉醒》游戏与案外游戏在画面内容、界面布局、参数类型、数值体系、文字介绍、对应关系等具体设计及特定表达方面均存在显著差异。

一审法院认定被诉行为构成著作权侵权，判令深圳市九某互动科技有限公司、海南番某科技有限公司立即停止开发、运营和推广《某某官》游戏，刊登声明以消除影响，赔偿经济损失1000万元以及维权合理费用50万元。

深圳市九某互动科技有限公司、海南番某科技有限公司不服，提起上诉。

著作权侵权还是不正当竞争？

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判决指出，本案所涉关键法律问题是规制游戏“换皮”侵权行为适宜采用著作权保护还是反不正当竞争法保护的司法路径问题。为此，记者采访了本案审判长、广东高院民三庭庭长王晓明。

游戏玩法规则应受到著作权法保护吗？

王晓明认为，游戏元素及其组合体系属于游戏玩法层面的机制设计，而受著作权法保护的只能是对游戏玩法规则的独创性表达而非其本身。

本案所涉游戏元素及其组合体系就是游戏玩法机制设计，本质上属于思想、系统、处理过程、操作方法之类，即使再具体、详细、复杂、精巧甚至富有创意，反映了游戏开发者对于虚拟游戏世界从细部到整体的所有构思，也不是著作权法意义上的表达。

如果认定游戏开发者对特定的玩法机制设计享有著作权，实际上赋予其“垄断”一定范围的玩法规则的权利，以绕过专利授权审查的方式提供了相当甚至强于专利权保护的效果，这不仅在法律适用上可能“削足适履”，在促进产业创新发展上也可能“适得其反”。

游戏“换皮”是否构成不正当竞争？

在电子游戏领域，玩法规则的借鉴与模仿是竞争常态。在先游戏玩法设计的商业成功必将引来效仿者，这本身并无违法性或可责性，适当的玩法模仿反而具有积极意义。同时，在允许一定程度的玩法模仿和自由竞争基础上，制止真正危害竞争公平的不当模仿。

王晓明认为，应当坚持损害中性观和动态竞争观，从游戏产业创新规律与行业发展生态出发，以经营者和消费者公认的商业道德为锚，在多个方面因素组成的动态系统中综合分析。

一看经营者基于玩法机制的核心竞争利益是否遭受了实质损害。当一款游戏的玩法机制个性特征足以影响消费决策，促使玩家购买和体验，就具有个性化的商业价值。对于SLG游戏而言，美术、音乐素材固然也重要，但却是容易被替换的“皮囊”，而能体现操作策略的玩法机制设计才是吸引玩家的真正“灵魂”。两款游戏的开发、运营主体具有直接竞争关系，被诉行为本质上是争夺该品类游戏市场的商业机会或市场份额。

二看对游戏玩法机制具体设计的模仿是否超过了合理限度。在基本玩法框架下，不同游戏开发者完全可以在具体玩法机制的交叉、融合或者局部设计细节上创新，以差异化产品参与市场竞争。但两款游戏在玩法机制上的雷同之处并非个例，而是遍及整体到细部，相同或相似之处在游戏中俯拾皆是。

三看被诉行为是否违背了诚信原则和商业道德，并对市场竞争秩序造成负面影响。《某某官》游戏的玩法机制与《某某觉醒》基本相同，还大量使用另一款在先游戏的美术素材，这种游戏“换皮”甚至连美术资源都未自主创新，而是未经他人合法授权的“不问自取”，有违诚信原则。

二审法院认为，被诉行为构成不正当竞争。一审判决认定事实清楚，适用法律虽有不当，但裁判结果正确，二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示范判决引领意义渐显

如何依法合理保护具有高度商业价值且独特性的游戏玩法规则设计，是近年来知识产权理论界与实务界热议的问题。

本案二审判决明确，游戏“换皮”纠纷实际上就是经营主体以同质玩法的游戏（产品）争夺市场份额、抢占商业利益的问题，而规制不法行为不必执着于作品权利保护模式，还有更妥当的路径选择。

华东政法大学知识产权学院教授王艳芳认为二审判决对于游戏类侵权案件具有重要指导意义，首先，正确理解与适用思想与表达二分法，准确认定游戏玩法机制设计不是著作权法意义上的表达。其次，改判涉案电子游戏不构成“其他符合作品特征的智力成果”是对著作权法作品类型兜底条款的审慎适用，清醒认识到“作品类型范围的扩张将深刻影响他人行为自由与法律责任‘此消彼长’”。再次，指明了通过反不正当竞争法第二条规制电子游戏“换皮”的合理路径，为游戏产业良性发展指明了方向。

成都乐某科技有限公司、上海莉某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委托诉讼代理人金杜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张浩淼表示，中国游戏企业更好参与游戏全球化竞争关键靠创新性产品本身。急功近利的“拿来主义”抑制企业创新意愿和产业发展动力，导致“劣币驱逐良币”。本案审理立足产业发展与市场竞争的关键点，对涉及知识产权与公平竞争的突出争议性问题给出了明确答案。

实践中，该案示范效应业已显现，助力了一起跨国知识产权争端的解决。

广东高院民三庭庭办主任陈中山介绍，《某某梦》案是具有全球影响力的重大涉外知识产权案件，与游戏《某某觉醒》的著作权侵权及不正当竞争纠纷案存在相同的法律问题。广东高院以《某某觉醒》案判决形式明确了法院对相关法律争议的裁判标准后，向《某某梦》案当事人释明游戏玩法规则不构成作品，不宜适用著作权法解决游戏“换皮”纷争，但此类情形还应综合判断是否构成不正当竞争，引导双方当事人对诉讼结果建立合理预期，就法律适用争议达成“共识”。

在中国游戏出海、中华文化输出大背景下，人民法院以示范判决释放鲜明信号，游戏企业发展不能停留在“依样画葫芦”，而是要在游戏玩法等要素上推陈出新，才能真正促推游戏产业健康长远发展。

来源：人民法院报·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