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林折枝｜躬行力运志图强——詹天佑与福州船政

黯然归国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鸣，海轮缓缓离岸。詹天佑扶着船舷，拼命向着站在岸上的诺索布夫人挥手，那一刻，詹天佑和诺索布夫人，都不禁流下离别之泪。九年的相处，他们不是母子却胜似母子。这一别，天涯万里，不知此生能否再相逢！

詹天佑出身商人家庭，祖上靠经商致富，后举家从徽州婺源县原籍迁至广州定居。幼年的詹天佑和其他孩子没什么不同，不过是一样入私塾读书识字。若没有清廷后来的招考幼童赴美读书，长大后的詹天佑或许会和祖辈一样走上经商之路。

1872年清廷决定选派幼童留洋，以引进西学，革新社会。詹天佑之父詹兴洪在好友谭伯邨的劝说下，送詹天佑去参加幼童出洋选拔考试。詹天佑被录取了，那年他11岁。詹兴洪怀着将与儿子远离，“疾病死亡，各安天命”的沉重心情，在出洋志愿书上签字具结。詹天佑随即被送入上海出洋局预备班学习汉文和英文。一年后，詹天佑和另外29名学生作为首批留美幼童赴美读书。

詹天佑进入的是美国康奈狄克州威士哈芬小学，他当时寄宿在诺索布夫人家。诺索布夫人是该小学数学老师。她的丈夫，毕业于耶鲁大学的诺索布先生，正是这所小学的校长。在校长家，从学习到生活，詹天佑得到了诺索布一家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悉心教导。尤其是诺索布夫人，她以超越种族国界的细腻母爱，温暖了詹天佑的求学和理想之路。

两年后的1875年5月，詹天佑以优异成绩考取了纽哈芬的希尔豪斯高级学校，还被编入了特别班。高中三年，随着年岁渐长，又得到诺索布夫人的用心教育，詹天佑学习愈加刻苦努力，成绩总是名列前茅。

高中毕业后，在诺索布夫人的建议下，詹天佑报考了耶鲁大学。耶鲁大学是当时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私立大学之一，要考上这所名校，绝非易事。在备考的日子里，詹天佑日夜苦读，废寝忘食。诺索布夫人则完全和如今的陪读家长们一样，在饮食上费尽心思为詹天佑烹制各种美味佳肴，还经常亲手为他做蔓越莓蛋糕作为点心。功夫不负苦心人，1878年8月，詹天佑以优异成绩考入耶鲁大学谢菲尔德理工学院土木工程系，专习铁路工程。在耶鲁大学的三年，在知识的海洋里如鱼得水的詹天佑，正式开启了他的学霸之路。大一和大二连续两年，詹天佑均获得数学第一名的优异成绩。第三年，他成为耶鲁大学优秀生联谊会会员。后来他还成为当时第一批赴美留学生中第一个顺利拿到学位的学生。

正当詹天佑在求学之路上乘风破浪、披荆斩棘时，1881年，留学之事出现变数。由于这些孩子思想日益西化，甚至剪掉了辫子，在清廷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加上守旧的留学生监督陈兰彬将留美学生的“西化”视为离经叛道和洪水猛兽，接连奏报清廷，最终清廷下令提前撤回全部留学生。詹天佑原定继续实习研究三年的计划化为泡影。这批留学生回国时，获得大学毕业文凭的只有两人，一为詹天佑，另一为欧阳赓。

船政学堂

1881年8月，詹天佑等留学生回到上海，并没有受到清廷热烈的欢迎。相反，他们一到上海，立刻被禁闭起来，备受歧视和冷遇。在留学生们的强烈抗议下，清廷终于允许留学生回家探视亲人。

詹天佑已和双亲近10年断绝通信，当他由上海经香港回到广州，找到了位于府城西部南海县西门外十二甫水边的家时，他的父亲正在菜摊旁料理青菜。詹天佑走向他，并在问话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詹兴洪才惊讶地知道眼前的青年是分别十年的长子。母亲和家人们闻声奔出门外，泪水伴着悲喜交加的呼唤声，打破了巷子的宁静。詹天佑在享受游子还乡的幸福以后，又搭船返回上海。

火车和铁路在当时是一种不太被接受的新鲜事物，朝廷和士绅百姓都认为这玩意儿会损坏土壤、震动坟墓、影响庄稼，总之非常抵触。詹天佑学的是土木工程铁路专科，但在这种情况下，学了也是没用的。同时，清廷官员囿于科举“功名”之见，只当他是拥有一技之长的工匠。于是，长期学习铁路工程身为耶鲁大学高才生的詹天佑，被分配到福州船政学堂学习舰船驾驶。对于清廷官员来说，铁路与舰船都是“洋玩意儿”，并未意识到这样的安排有何不妥。詹天佑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安排，但沉稳的性格让他并未怨天尤人。1881年9月，詹天佑与同批归国的黄季良、杨兆楠、邝咏钟等16人成为船政后学堂驾驶班第八届学生。

1840年的鸦片战争后，封建士大夫里的开明人士逐渐打破夷狄思维，主张向西方学习。1863年左宗棠升任闽浙总督，一年后，中国第一个新式造船厂诞生。

为了更好地培养中国的海军和造船人才，左宗棠创办专门的学堂——“求是堂艺局”，这就是后来的福州船政学堂。学堂于1867年1月6日正式开学，借福州城内定光寺开课。此时，学堂的创办者左宗棠已经调任陕甘总督，继任的是他的挚友——沈葆桢，后者把学堂更加发扬光大。

这一年的6月，学堂搬到了马尾新的校舍。学堂分为船政前、后学堂，前学堂学习法文和轮船制造，后学堂学习英文和实际驾驶。整个学堂引进西方军事教育的体制及内容，开创了中国近代海军教育的先河。

詹天佑以毕业于耶鲁大学的高等文化水平，再次“补习”中等专业程度的轮船驾驶课程，实在不是什么难事，计划两年半学完的课程，他在一年内就轻松学完。1882年6月，他以一等第一名的优异成绩从福州船政学堂毕业，被派往扬武舰当驾驶官，指挥操练。扬武号巡洋舰，于1872年4月23日建成下水，是福建水师的旗舰。詹天佑深感责任重大，每日操练十分勤勉。

1884年2月，詹天佑升任福州船政学堂后学堂教习。当时，后学堂多为外籍教师授课，詹天佑于毕业实习后不久即担任教师，说明其学识和才能已经引起当政者的注意。詹天佑在学非所用的环境中，认真从事海军教学工作，“士服其教，官称其能！”他在后学堂教授的并非简单的英语字母发音和简单的造句，而是关于西方地理历史等知识文化程度较深的教课。果然，因教学成果突出，福州船政大臣何如璋以“詹天佑教导出力，实堪嘉尚，赏给五品顶戴”。

马江海战

当詹天佑从扬武舰调任福州马尾船政后学堂教习不久，一件危及清朝江山的历史事件发生了。1884年7月中旬，法国海军中将孤拔率舰队以“游历”为名，驶进马尾军港。

法舰的突然到来，引起了当地军民的警觉，各界纷纷提出应将法舰驱逐出港，但当地官员包括钦差大臣、闽浙总督、船政大臣、福建巡抚和清军将军都接到朝廷训示，要求不能激化矛盾。法舰在福建水师基地自由活动一个多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海上一战不可避免，很多水师将官已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

詹天佑也非常为福建水师的形势担忧，可是，他根本无法见到那些在扬武舰上服务的留美同学。上课之余，他时不时地一个人跑到后学堂的高坡上远望马尾港的大清国船舰和法国船舰。一日，詹天佑忧心忡忡地来到福州船政大臣何如璋的住所，道出希望大清国的海军要加强备战，尽快让法舰离开的想法。然而，詹天佑无功而返，这是预料之中的事。

清晨的阳光尚未驱散山间的薄雾，詹天佑便已匆匆起身，拿起那架陪伴他无数日夜的望远镜，又一次神色凝重地向着山坡走去。他举起望远镜，望向马江江面。中法舰船如钢铁巨兽般对峙，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而他的目光，在众多舰船中急切地搜寻着扬武舰的身影，那可是福建水师的旗舰啊，不仅他自己在上面服务了很长时间，而且那舰上还有多位一同留美的同学和学生们。

这一天，也许是詹天佑终生难忘的一天。那是1884年8月23日下午，农历的七月初三，刚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处暑，马尾港在酷热的阳光照射下格外安静。詹天佑给学员们讲了一个上午的测绘，吃过午饭，他实在觉得有些疲倦，回到房间打算小睡一会儿。他取下帽子，脱了外衫，静静地躺下，合上双眼，可一闭上眼就是满脑子马尾港的情景，就看到扬武舰。他无法入睡，又走到后学堂后面的山坡，举起望远镜了望马江海面。海面没有什么动静，天气闷热得几乎让人窒息，他看了一下手表，正是午后一点。此时正是海水落潮之时，水师官兵容易松懈，而且一旦此时法舰发动偷袭，很容易造成海港的混乱。

詹天佑焦急地望着港口，这时，一个细节让他的心头一震，法舰旗舰伏尔达号上的法国国旗慢慢降了下来，难道是法国舰队有重要将领去世？不对，詹天佑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伏尔达号上那徐徐降下的国旗，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海风咸涩，灌进他的喉咙，让他呼吸愈发急促，可他浑然不觉，满心都被眼前这紧急的状况占据。

他的心跳急剧加速，仿佛要冲破胸膛。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手随意一抹，目光仍未从法舰上移开分毫。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掌心早已被汗水浸湿。他知道，这似乎是发动攻击前保护国旗的一种做法，他预感到法舰即将展开行动，而毫无防备的福建水师舰船此刻却还蒙在鼓里。

他心急如焚，想往山下跑去到船政大臣衙门去找何如璋，但是来不及了。他脱下自己的长衫，拿在手上，向海港上的军舰拼命挥动着，希望引起舰上官兵的注意，他又向他能看到的岸上炮台守军拼命挥动着。

突然间，只听伏耳达号一声巨响，一颗炮弹射向扬武号，一时间，整个海港炮声隆隆，火光冲天，他无力地放下望远镜。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突然后学堂里的学员都跑到了旷野处，在那里乱作一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能乱，作为后学堂的教习，此时，他就是这些学员们的主心骨。

詹天佑让教习李成和另一位英国教习带着20岁以下的学员离开，前往安全的地方，希望能保存部分水师精英。自己则带着其余学员出了后学堂的院子，直奔马尾港。跑到港口时，只见那里已是一片火海，清军水师舰船沉的沉，烧的烧，远处有几艘船向法舰撞去，但都被法国的鱼雷击中爆炸，每一声爆炸声，都震在詹天佑的心上。詹天佑极力想寻找扬武舰的影子，但是他没有看到，他拼命地在那些燃烧着的舰船之间寻找着，就是找不到，他凭着印象，望着扬武舰平时停泊的位置，心中咯噔一下，预感到不妙。他只能拼了命一般愤怒地呐喊，然后无助地看着洋人肆意地倾泻炮火。这时，海面上漂浮起舰船的残片和落水的官兵，詹天佑猛地跳入海中，他忍着悲愤，冒着炮火，拼命从猩红的海水里多捞出来几个人，当然最好……能捞出来活着的人。

经过几个小时的搜寻，水里能救活的人都救上岸了。詹天佑非常疲惫地爬上岸，无言地望着江面燃烧的船板，听着远处法舰的炮声。他目睹了清廷官吏的腐败无能，目睹了悲壮的马江海战与福建水师的惨重损失，以及许多爱国官兵、包括他的留美同学邝咏钟、薛有福、黄季良、杨兆楠等的悲壮殉国……

1884年10月，时任两广总督张之洞爱惜其才能，邀请詹天佑回广东，詹天佑怀着悲愤之心离开了学习工作了三年的福州，任广东水陆师学堂英语教习，直到1888年。这四年中，除了教习之职，他还主持修筑了沿海炮台，绘制了我国第一幅海图——广东沿海海图。（黄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