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题赠二三事

新世纪之初，启功先生仙逝。十几年间，其大量著述相继刊行。“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八九个年头里公开拍卖书画20余件，高价者单幅达到800多万元。《启功全集》“启功作品”成为看家品牌，前贤栽树，文创号角下，以书画、诗词、题赠和札记来编纂启功文化系列日历也渐成风气。“俱道适往，着手成春。”日常书写，稀见笔札，或精心采集或留意偶遇，以志无遗。

毕生从教问学，接触最多的就是师长和弟子。书写励耘先师陈垣遗句，敬题顾廷龙单士元作品集，跋卷尾向林散之书法“用志钦服”。1988年夏天，梁漱溟追悼会上，诔辞挽联中，启功所撰最为引人注目：“绍先德不朽芳徽，初无意，作之君作之师，甘心自附独行传；愍众生多般苦谛，任有时，呼为牛呼为马，辣手唯留兼爱篇。梁漱溟先生千古，后学启功敬挽。”一个多月后，为筹集励耘奖而拟定六条计划，两位证明人两位校领导签名钤印，启功捐献现金和100件书法10幅绘画，不用个人名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期间跟随研习诗书的陈荣琚，他称同志、挚友；赠诗研究生赵仁珪，署上“老兄见赏即呈”。赵仁珪回忆，启先生从不说谁是我的学生，也不许学生说我是启先生的学生。“你上学时，我们之间不得已而有师生之分，因为要填表，只能这样论。但毕业后，我们就是同事，就是朋友了。”“惭为博士先生”的启功，反对从师他攻读古典文献学的张志和横向取法，模仿临写自己作品，“拙书不必学，但凡今人之书俱不必学。只需多学古人，则必有收获。”札记中启先生曾侃谈过：“名家之书，皆古人妙处与自家病处相结合之产物耳。”从30多岁时在刘乃崇诗文上的评语，到耄耋之年又为昔日学生刘乃中伉俪赠画。自持颇严的启功从不居高临下师道自尊，自命自欺自封自诩。

同道友人间酬唱应答，互致问候，启功与刘乃和、王湜华时常通信，寄心楮墨，奉诗呈书。陈垣弟子刘乃和，长期在陈垣身边学习工作，是刘乃崇之姊。陈徒手在档案馆披览陈垣相关资料，发现了这位女士陪伴校长的多幅照片，诸如历史所专家组讨论，与国家领导人参加公园联欢。同样礼敬先师的她，直到临终仍在整理撰著陈垣传记与年谱。王伯祥之子王湜华，与启功同为红学家，是吴玉如入室弟子。启功评价与沈尹默并称南沈北吴的吴氏书风，“三百年来无此大手笔。”又借夏承焘诗句来写照王湜华精神志趣，“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陶大镛、钟敬文既是同事，也是邻居，启功挥毫为其祝寿道贺，自是常态。钟敬文同在中文系半世纪里“讲席连”，“敬老每有应酬之作，常令拙笔代书”，钟先生自谦，“芜语常劳费玉笺”。如水之交，可羡可慕。尽管如此，启功的拒绝也见诸笔录。钟敬文去世，90岁启功口述悼念文章，又道出个中原因：“学生的习作都到我这儿。俗话说‘富于千篇，穷于一字’，现在的学生平仄都不知，咱们得费多大劲呵。”他夸赞老友有兴趣有热情，正可谓“老不歇心”。说到钟老，饶宗颐文化馆馆长，原香港商务印书馆掌门人陈万雄记录了一段往事。牟润孙是启功“初出茅庐时的第一个朋友”，作为牟师得意门生，陈氏遂与启老交情甚笃，深感长者风清月白之风。一回，在启老家闲聊。九旬钟先生与七旬杨教授陪同某出版社编辑到访，原来是策划一套现代名家传记，属意启功纳入其中。客人说明来意，老人家为之说项，杨教授说钟先生已经接受了，反复劝驾，启先生从婉拒到坚辞不受，双方拉扯中渐陷僵局。杨教授吐露直言，意思说何必过分谦虚，过分了反让人以为虚伪。孰料此话一出，启先生立刻收起和蔼微笑，脸色一沉，并不直接回复，而是提高声调，背诵了一段古文。顿时气氛不佳，两位长者沉默不语，陈万雄未解其意，赶紧先行告辞。几个月后，陈总再来京探访，特意问起上次之事，启老告诉他，随口背诵《礼记》一段话，原意天高地宽，源远流长，人其实很渺小，所以要懂得谦逊谨慎。“人不可不读史，未读时，觉自己尽高，七尺之躯昂然独立。及见前代人物，忽不觉矮矬极了，大地之宽，竟毫无立足之地。”明末清初魏禧《里言》这段话，活画着吾仰吾不如的根源，惟学逊志，行己有耻，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启功正是将卑与拒贯注于心，不趋时流，笔端行间自然远离浅隘，骨重神寒。

启功与出版界交往之多，留下了可供遐想的佳话，台前幕后，但视其字怀其人，况味与涵咏能否“逆推”盘点？爱其书，味其义，推而涉世及人，如清人朱象贤《印典》所云：“后岂易见？凡有遗存，固宜以异宝目之也。”启功题赠书画，经常称谓对方同志先生或女士夫人，唯一例外所见，以大哥尊请周绍良“两正”所书自作诗。周绍良堪称私家藏墨、研究历代墓志第一人，两位同门兄弟在敦煌遗书、碑版拓本交流过程中更添加了知己之遇？周绍良哲嗣以家藏的启功沈尹默楷书精品向朋友昭示，两位行草大师难得稀见之作惠赠乃父，盖缘于前辈间隆情厚谊也。启功两度为作家社人文社整理《红楼梦》，首次在舒公俞平伯领衔下，1957年独立撰写注释，除增加部分外，原注大都又予纠正、补充、修改、删定，与周汝昌、周绍良的校点合璧而成，首印九万套。长期受聘文物出版社顾问，80岁时在母校出版社问世三本书，文章行世，著新书注古书，启功与编辑圈渊源有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他与刘大年、罗尔纲、孙毓棠、王钟翰参与《清史稿》点校，在“第二家乡”中华书局工作七年之久。傅璇琮对他素所敬仰，责编《启功丛稿》，十年后重读，增知识长学问，寻味先生人品与文品的统一。后来策划《学林漫录》，立即向启功组稿两篇，《记齐白石先生轶事》《坚净居题跋》追述俊雅名家与颇有嚼头的学术小品，启先生所作代表了本系列两大类重头戏。为中华书局题签长达30多年，启功题写的书名多矣，据说有人问他，哪本书名签写的最好？他不假思索作答：赵守俨文存。赵守俨主持二十四史及《清史稿》标点校勘，与当代大儒结下终身友谊。启功在老友住院时，主动为其经治大夫们写字作画，并题款派人送到医院。 “三陪诗书画，一扫毒赌黄”，既有真情又有真气（张中行语）的范用撰句征对，他拟句为对，评人论世，亦比况自身。

风雅风趣集于身，书画诗文一大家，世人最为赏识钟爱启功此尊面孔。集中看了启功画作，始知其画名之盛。早年转益多师，也授艺于徒，雅集文会现场，22岁时目睹张大千溥儒对案作画，溥儒溥雪斋几位家族长辈来指导，诗作好了，画自然会好，启功几十年后仍自惭年轻时对溥儒说法的半信半疑。幸有溥儒晚年在台湾弟子江兆申的回忆共同佐证，字写好，诗作好，作画并不难。1943年启功在北平办画展，容庚等好友同仁五天内去观看两次。启功当时致信分别十几年的台静农，告之教书之余，靠副业“涂抹骗钱”，“所画致无一笔性灵”，谋生压力可见一斑。40多岁时，从叶恭绰等人筹建北京中国画院，同王雪涛、吴镜汀等前辈作品一同参加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第一届展览会。北京奥运之年，画院列出八年规划，推出美术大家研究与出版系列，2015年举办“逸笔遗真——启功艺术回顾展”，并公开发行了同名的启功书画精品集。1993年，台北故宫召开“张大千溥心畬诗书画学术研讨会”，启功应邀写就论文《溥心畬先生南渡前的艺术生涯》，可惜终未成行。论文再现恭王府中大千溥儒行云流水般绝技，你来我往，默契十足，三小时内完成几十张合作画卷。“这是我平生受到最大最奇的一次教导。”至交黄苗子撰文揄扬：“启先生自幼喜欢绘画，他的国画功力深厚，由于学问修养深，下笔自然高绝。早年作山水，晚年爱画朱竹窠石。但因害怕像写字一样因此得名，又背上一身画债，所以深自韬晦，不欲人知。”苗公夸赞启先生有个百宝箱，他是高兴时露一角给人看，谁也没见过这个箱子里到底藏有多少宝物，我们永远无法得窥这个百宝箱的全貌。

接受“东方之子”采访时，启功笑呵呵说自己“缺席当会长”。有当事人回忆他从台下被请到台上，民意投票众望所归做了中国书法家协会第二届主席。此地无朱砂，红土为贵，之前写字“踏踏实实”，以后写多了，尽是“大路货”伪劣产品了，此言非自谦戏称，道出了“够不上”不愿当书法家的实情。仅仅做了四年主席，他便致信“敬求鼎力，赐助解脱”。书卷气浓郁的字体适宜悬挂于内而非张贴在外，牌匾榜书、电脑字库似乎也非启功所爱所慕，“半生师笔不师刀”“纸上横吹淡墨风”，造平淡写清芬大概是他认为最难也最心向往之的。“书坛要树三气（文气、正气、大气）”，初学从规矩，妙悟不多言，程序模式化下的“培养”，急求速成式的“受训”，他概不认同，所以绝对不带不招不纳书法和书画鉴定专业的此士彼生。陆昕旁听其言所记：书法是个人爱好，很难拿来做学术。柴剑虹回忆老师不肯出山的原因，架空讲，架空传，那是要害人的。“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论及李叔同为人绘画，启功开门见山：“李先生是我生平最佩服的一位学者。”弘一法师“最后的演讲”谈写字方法，终了点题，如何达到最高最上乘的境界，离开思量分别，才可以写得好。无论哪一种艺术，都是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的。不假思索，不生分别，不求意义，心灵直接领会真相，简单地把直觉作为艺术的定义。

写字作画都是副业，教书是正道，我首先是一个教师。填写个人履历表专长一项，启功依次罗列为古典文学、美术史、古书画鉴定。钟敬文诗赞启功：“先生自拥千秋业，世论徒将墨法夸。”钟敬文、陶大镛等七位教授联名提案设立教师节，启功位居其一。1985年第一个教师节前夕，暑期中他创作一幅4米多长《竹石图》奉为纪念，悬挂在学校主楼会议室的巨作，堪称镇校之宝。从“师垂典则，范示群伦”到“学为人师，行为世范”，他拟词书写校训，几成师范生共同遵循之准则，他带头学习理解，“所学是为后辈之师，所行应为世人之范”。为校方和下一代敬致寄语，他乐于从命，师生学行，深意存焉。馈赠朋友，题款也喜欢由教育入手，袁行霈书房悬挂的启功书法，赠予同样从事教育工作的袁夫人；1978年草书临《平复帖》赠杨仁恺，跋语首先由文秀尊嫂夫人起头，礼赞师表平生执教育诚的同行。传世最早的这幅陆机墨迹，9行86字，启功30岁时将其释读出来，成为1600多年来第一人。

收藏家鉴赏家，馆长社长，启功的多重角色让后来者追捧觅踪，文脉元气安在？承传源流如何？玉质金相且看例证，2019年嘉德秋拍“启功旧藏金石碑帖书法专场”，672种影本以近三千万元成交。由启功题签、批校和释文跋语，可观其书法风格、书学探索与临帖、研究进路。30多岁时，即被沈兼士聘请为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与邓以蛰、张大千等人负责审定书画，收购流散文物。新中国成立后，出任文化部鉴定委员，与张珩、徐邦达等鉴定国家所收购征集文物。1983年受文物局聘请，七人组成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谢稚柳与他任组长。1986年被文化部聘为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1999年，推荐袁行霈做馆长未成，接任萧乾做了六年中央文史馆第六任馆长；做了十几年西泠印社副社长之后，与名誉社长赵朴初互相礼让，赵老去世后继任印社社长，任内经历了印社百年庆典，他去世六年后饶宗颐被推举为第七任社长。连任六届30年全国政协常委，《中国美术全集》《中国美术分类全集》顾问、主编。赤子之人，星斗其文，远物蔽，躲尘交，名利不将心挂，心不劳则有画矣，仁爱智者钻坚仰高。戏看其撰词调侃：“美誉留芳，臭名遗屁”“似无如有是虚名”“屈指算，笑平生”“岁月苦蹉跎”“往日全非，百事无聊”。66岁时自撰“几不”墓志铭，博不精，专不透，高不成，低不就。

启功书迹笔意，与多少人产生过联系，和什么事迸发出共鸣，相识相知的视听之遇，几位订交六十年的老朋友记载有序，日记、通信、个人自传在侧，洵属可贵。张中行长启功三岁，先在学校教书，后来大部分时间从事教育出版。徐邦达长启功一岁，杨仁恺小启功三岁，工书擅画、文史渊博的三位同属古书画鉴定小组成员。笔墨官司，“战斗”友谊，鉴定笔记留存了君子和而不同的佳话。

图/王众望 张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