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2 18:31 阅读量:1.1万+
华人号:书写人生甘肃省敦煌市莫高窟敦煌研究院的院子里,有一座少女雕像。
那是在2014年,雕塑家孙纪元先生以27岁的樊锦诗为蓝本,落成的一副雕像:齐耳短发,双肩背包,手拿草帽,鲜活灵动地昂扬向前。
彼时已76岁的樊锦诗满头华发,她把手搭在雕像上:“让我摸摸我的青春”。
风穿过驼铃,叮咚脆响的铃声里,似是在诉说着樊锦诗与敦煌跨越时空的故事。
人生不过百年,樊锦诗却甘愿燃烧自己最好的年华,为有着千年高龄的莫高窟熔铸鲜活的生命力。
因为她的到来,垂垂老矣的莫高窟如枯木逢春,像壁画上的“飞天神女”一般,焕然新生,飞升九天。
樊锦诗给自己算过一次命,卦象显示,“我的命就在敦煌”。
没将这谶语放在心上的樊锦诗并不知道,敦煌这座本和她人生没什么交集的西北小城,竟成了她一生的宿命。
年轻时的樊锦诗(右)与姐姐
命运的脱轨,始于毕业前的一次例行实习。
1962年,敦煌莫高窟的南区准备进行危崖加固工程。
时任所长常书鸿先生,觉得这次加固“绝对不能随便挖一挖了事,一定需要考古工作人员的介入。”
为此,他希望北大可以选派考古专业的学生,对莫高窟外进行考古发掘。
当时北大考古专业的老师宿白先生,选中了樊锦诗和其他几名学生。
一行人临危受命,随即从千里之外的北京,奔赴风沙肆虐的大西北。
物资匮乏、缺水少电、飞沙扬砾……贫穷和落后如两块巨石,镇压着这块本就贫瘠的土地。
樊锦诗和来自北京、上海的同学只能住土屋、喝碱水,甚至吃草籽。
莫高窟北大实习同学合影 图源樊锦诗自传
但和艰难的生存环境形成强烈对照的,是洞窟内雍容悠闲的神女塑像,和云蒸霞蔚的佛国世界。
洞中的温度远比我想象得要低,我感到有一股刺骨的寒气从地层蔓延上来。
然而看着洞窟四壁色彩斑斓的壁画,我就忘记了寒冷。
从伏羲、女娲到力士、飞天,从北凉、北魏到隋唐时期的山水人文……这光影交错、衣袂翩跹的神境里,樊锦诗震撼不已:
“我们忘记了疲惫,空气也好像变得温暖了。”
但敦煌极大的昼夜温差,干燥的气候环境,使自小就体弱多病的樊锦诗严重水土不服,她时常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有时甚至走不动路。
所以实习尚未结束,宿白老师就安排樊锦诗提前离开了敦煌。
离开的那一刻,樊锦诗以为再也不会来到这里。
殊不知,她和敦煌的缘分才刚刚开始。
常书鸿先生希望北大可以从实习队伍中推荐四名学生,毕业后来敦煌工作。
宿白老师推荐了两人,其中一人就是樊锦诗。
得知女儿被分配到条件艰苦的敦煌,父亲给北大的领导写了一封信,由樊锦诗转呈。
彼时的樊锦诗受“毕业教育”大会的影响,已表示服从学校的分配。
她私自扣留父亲要她转交的信:“说不定这就是天意,是命运要我以这样一种方式,补偿上一回考古实习的半途而废。”
而这次重返敦煌,樊锦诗下定决心,“一定要取得真经再回来,绝不能中途折返”。
临行前,北大历史系苏秉琦先生在自己朗润园的住处给樊锦诗冲了一杯咖啡:“你去的是敦煌,将来你要编写报告,这是考古的重要事情……”
樊锦诗突然意识到,学校将自己分配到莫高窟,是要赋予她“一项考古的重任,那就是完成对敦煌石窟的考古研究。”
只是她没有想到,苏教授叮嘱的考古报告,她竟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才完成了其中的第一卷。
她也没想到,当初学校承诺三四年后,就会有下一届毕业生来接替自己的约定,因为一场文化浩劫,被迫无限期延长。
而无人接替的樊锦诗,在旷日持久的等待中,已和莫高窟形成了难以分割的命运共同体。
重返莫高窟,樊锦诗站在了第112窟的面前,那里的“反弹琵琶”是敦煌的标志性壁画。
伎乐天神一个出胯旋身,凌空而起,仿佛就能听到项饰臂钏在飞动中叮当作响的声音。
站在这些塑像前,你会感到菩萨和普通人面前的那道屏障消失了……整个莫高窟好像是一个人类幸存的博物馆。
金箔敷就的佛像灿然若新,挥舞击鼓的舞伎巾带旋飞……
余秋雨说,“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
见识过宋代名画真迹的张大千,看到壁画上的仕女图时不禁惊讶:“虽然明知是壁画,但仍然可以使你怦然心动。”
可溯洄历史的长河,开凿于公元366年的莫高窟,自18世纪以来劫难重重,迄今没有消亡,实在是一个奇迹。
先有王道士窟内穿洞,出卖藏经洞文书;后有西方列强趁火打劫,粘取精美壁画。
令人痛心的是,莫高窟还一度成为一座 “囚牢”,关押了数百名哥萨克士兵,这些士兵不仅在洞窟内烧火做饭,还在壁画上随意涂刻……
在时间和战火的双重侵蚀下,这座延续了千年的佛教圣地不仅加速衰朽,还失去了应有的尊严。
待常书鸿先生来到这里,已500多年无人管理的莫高窟,就“像穿了一件破破烂烂的袈裟”,已圮裂破败。
后经常书鸿和段文杰两届院长半个多世纪的倾力托举,曾经荒芜凋敝的莫高窟,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恢复。
但莫高窟,不仅需要抢修,还需要一个“科学记录档案”,记录自己波澜壮阔又荆棘载途的千年苦旅。
当时的敦煌有492窟,按一窟一案的标准,莫高窟需要492份档案,这项浩大的工程,就落在了樊锦诗的肩上。
在为莫高窟建档的过程中,樊锦诗意外发现,和老照片相比,眼前已得到有效救治的壁画,褪色十分严重。
“如果这样下去,敦煌石窟艺术终有一天会消亡。”
她试图用相机将窟内的盛景定格为永恒,但录像会消磁,胶片会变质,照片也会褪色。
那段时间,樊锦诗夜夜都能梦见墙体上的壁画一块一块的剥落……
直到1989年,樊锦诗去北京出差,她第一次看到有人使用电脑。
在得到“图像数字化后,储存在计算机可以不变”的答复后,莫高窟永久“保真”的构想,似乎有了实现的可能。
“为敦煌石窟,及其壁画、彩塑建立数字档案”。
但,走在时代前列的人,鲜少有一呼百应的幸运,他们往往一个人成为一支军队,单枪匹马,孤注一掷。
就在樊锦诗筹备“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时,听到竟要将莫高窟与某旅游公司捆绑上市。
后经她奔走呼号,这件事最终夭折。
但危机,并没有因此彻底解除。
2014年,《甘肃日报》刊登了一则纲要,纲要里将莫高窟划归于敦煌市管理,“敦煌——月牙泉”也再次被纳入“大景区”开发的范围。
旅游经济崛起的大势下,樊锦诗意识到,色彩斑斓的莫高窟恐难再独善其身。
但作为一名考古人,她亦深知莫高窟里是不可复制的人类遗产,一旦将这里变成旅游景点,那会给保存了千年的石窟壁画带来灭顶之灾。
一想到这里,樊锦诗冷汗涔涔……
最终,她以个人名义给省政府写了一封汇报信。
在樊锦诗没有收到答复时,得知莫高窟要被并入“大景区”消息的中央研究馆派出了一个考察团,前来敦煌考察。
考察团将莫高窟的情况形成了一份报告,提交给了国务院。
在国务院的深思熟虑下,樊锦诗拿到了“莫高窟的管理权属于敦煌研究院”的批示。
樊锦诗才终于安心定志,着手落实“数字敦煌”这个伟大构想。
2016年,“数字敦煌”第一期平台,终于在千呼万唤中正式上线。
只要轻击鼠标,就可以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登录“数字敦煌”资源库平台。
从前,因为游客大量涌入,洞窟内的温度、湿度等指标多次波动,这不仅加快了壁画褪色的速度,还让老态龙钟的莫高窟逐渐走向衰亡。
而高清晰的“数字敦煌”不仅可以让游客“窟外看窟”,让被困守在洞窟内的壁画和彩塑,有了“飞出”莫高窟的机会,还实现了让存续千年的莫高窟“容颜永驻”的梦想。
很快,依托于“数字敦煌”平台,“云游敦煌”微信小程序、“数字敦煌·开放素材库”、“数字藏经洞”先后上线。
早在2014年,敦煌研究院制作的数字化电影《千年莫高》和《梦幻佛宫》问世时,樊锦诗就立过“军令状”:
我们这些人用毕生的生命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与毁灭抗争,让莫高窟保存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千年一瞬,百年倏忽,行至垂暮之年,樊锦诗终于实现了几代敦煌人砥砺深耕,也要把“过去交给未来”的虔诚夙愿。
2019年,樊锦诗被评为感动中国人物:
舍半生,给茫茫大漠。从未名湖到莫高窟,守住前辈的火,开辟明天的路。半个世纪的风沙,不是谁都经得起吹打。
一腔爱,一洞画,一场文化苦旅,从青春到白发。心归处,是敦煌。
但只有樊锦诗自己知道,她能心安敦煌,离不开身后那位笃定忠正的骑士。
只是当樊锦诗“功成”之时,她的骑士却永远“身退”,留在了昨天。
1967年,樊锦诗和彭金章在武大的员工宿舍结为伉俪。
不久,她回到了敦煌,他留在了武汉。
而约定好了要尽快团聚的两人,在异地分居19年后,才得以在敦煌真正重逢。
为了团聚,樊锦诗甚至想在武汉待上半年,以自动脱岗的方式调离敦煌。
但一想到离开敦煌,“就好像自己在精神上被连根砍断,就好像要和大地分离”,樊锦诗就很难干脆利落地和莫高窟“一刀两断”。
多少绵延千里的爱情,被截断在分别的站台,又有多少长跑了多年的情侣,败在了现实的权衡里。
但幸好,樊锦诗有彭金章。他愿意从自己的人生里“撤退”,来成全爱人承载的伟大使命。
1987年,49岁的彭金章放弃在武汉大学的一切,远赴敦煌。
可欢聚30年后,历尽半世苦难的彭金章,不幸患上了胰腺癌。
医生说,“胰腺癌一旦发现,就是晚期”。
樊锦诗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她为此查阅了很多资料,但每一份资料都残忍地告诉她:胰腺癌是不治之症,尚无有效的方法可以治愈。
一向乐观的樊锦诗逐渐沉默,除了每天照顾丈夫外,大部分时间里,她不是在翻阅医书,就是在空气中发呆。
有一天,她读到了罗点点医生的一篇文章,里面一段文字化解了她的心魔:
人最佳的一生是生得好、活得长、病得晚、死得快。
罗医生认为,对于许多濒死的人而言,抢救不但不能延长寿命,还会加剧病人的痛苦,甚至会让病人丧失最后的体面和尊严。
樊锦诗慢慢平静了下来,她看着已80岁的“老彭”,想起了他命途多舛的一生。
儿时的彭金章,在兄嫂的呵护下才勉强长大。
后来为了和妻子团聚,他不得不中途放弃自己在武大开创的考古专业。
远赴敦煌后,他不但照顾妻儿,还让莫高窟现存的洞窟数量,从400多增加到了700多……
这一生,他一路风尘。
难道离开之际,还要让他饱受手术的摧残吗?抑或让他在痛苦的挣扎中,毫无尊严地死去?
樊锦诗不能让她的骑士,以这样悲惨的结局落幕。
她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做他爱吃的菜,用更多的时间来陪伴这个守护了她大半生的爱人。
有一天,樊锦诗轻轻地抚摸丈夫的额头,“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抬起身子,把我搂过来吻了一下。”
这次吻别,亦是诀别。
几天后,彭金章的心率急剧下降,生命消逝在了亲人的呼喊中……
2018年,樊锦诗被授予“改革先锋”的时代称号:“我想,‘改革先锋’这个荣誉可以告慰敦煌研究院的前辈们,告慰老彭……”
斯人已去,然精魂犹在。
这份荣誉,他和埋葬在宕泉河畔的敦煌人,亦与有荣焉。
莫高窟北魏第254窟有一幅壁画,叫“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
讲述的是释迦牟尼佛的前世萨埵那太子,在与两位兄长去山林游玩的途中,遇到了一只因饥饿濒死的母虎和它的幼崽们,为了拯救它们,萨陲那“慈悲而决绝地舍出自己肉身”。
萨陲那不是一个人,而是千千万万个前赴后继的志士仁人。
当追名逐利的大军咆哮挺进时,那些以赤子之心,苦守信仰这座丰碑的人,成为了一个特殊又珍贵的生命群。
而“每一个能够离开优渥的生活来到莫高窟的人,都怀着可贵的信念,也都战胜了那些世俗意义上的诱惑和欲望。”
仰赖于这薪火相传蓄积的巨大能量,这些残存着人类记忆的吉光片羽,才得以在文明的夜空熠熠生辉。
敦煌莫高窟254窟壁画 萨陲那太子舍身伺虎图
2024年,从北大考古专业毕业的钟芳蓉报考了敦煌研究院,并最终以92.40的成绩,位列应聘岗位的第一名。
读考古是自己的选择,敦煌研究院是自己很向往的地方。
听到后生这番话,樊锦诗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她想起了镌刻在敦煌研究院墙上的一段话:
历史是脆弱的,因为她被写在了纸上,画在了墙上;
历史又是坚强的,因为总有一批人愿意守护历史的真实,希望她永不磨灭。
鲐背之年,她不仅将自己所有的积蓄1000万捐给了北大,1000万留给了敦煌,还为莫高窟这颗坐落在东方的明珠,寻觅到了新的守护人。
这一生,“我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我为莫高窟尽力了!”
2023年,在樊锦诗向母校北大捐赠仪式上,钟芳蓉与樊锦诗先生拥抱
几百年前,王阳明临终前,学生问他是否还有未尽的心愿,他留下了八个大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几百年后,这八个大字没有在岁月的长河里,沉淀为遥远的传说。
蹒跚在莫高窟里的樊锦诗,杳杳远去的彭金章,还有长眠于宕泉河畔的“敦煌守护人”,他们以光明洞彻的初心,生死同契的不悔,一起为时空飞腾的莫高窟,谱写了一部永恒不朽的壮丽史诗。
参考资料:
1.中国文化报:“我们走这条路不是为升官,更不是为发财”——“改革先锋”系列访谈樊锦诗篇
2.《我心归处是敦煌:樊锦诗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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