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30 22:36 阅读量:7k+
华人号:华人头条-荟萃文坊万建平,江西省南昌县东新乡老屋村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南昌县作家协会主席。出版诗集《赣江物语》、诗歌合集《与谁同坐》。
百年人生终不悟,万般家财柜中书。
兴到山水诗一行,愁至腰间酒半壶。
老屋村纪事
老屋村纪事(20首)
老屋
大门半开,一把锁套住了一屋子的心事
燕子斜飞着从门缝里进出,这里是它们理所当然的老家
而我像一个过客,不好意思再把口袋里的钥匙掏出来
我在门槛上默坐了良久,然后起身离开
天有不测风云,我回头望了一眼老屋
四月的雨水涨满了瓦沟
池塘
快乐的水花盛开在少年时代
岸边的三月被我一丝不挂的处子身体羞红了脸
春天很短暂,记忆像一把卷尺一松手就缩回到从前
我来到河边垂钓——记不清这是哪一年的心血来潮
桃花已随流水去了
我坐在桃树下往水中撒米,放钩,心跟着鱼漂载沉载浮
遇见一头吃草的牛
遇见一头吃草的牛,我不会感到
比遇见一个熟人更加孤独
这沉默的贵族,埋首于春天的盛宴
对于芳草以外的事物
它漠不关心——曾经平畴的田野
被新修的路网分割成新的板块
肥沃的稻田与打桩机达成了某种妥协
附近的村庄在拆迁通知上躁动不安
沉重的运土车嚎叫着疾驰而过
牛陶醉于生活,眼里的春色依旧铺到了天边
而天边是一个涂上了诱惑色彩的词汇
就像牛的舌尖下长满芳草的田埂
就像眼前叫人不忍割舍的田园
当计算农历的方式从加法变成了减法
鲜美的春天过完一个就少一个
我总想找个机会跟一头吃草的牛对视片刻
我想跟它悄悄地交换内心私密的春天
牧牛汉子扬起手中的柳条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他对生活变迁无所适从的焦躁降落到牛的身上
牛用长尾巴抚摸了一下身上新落下的伤痕
继续低头把眼前的春天瑟瑟地席卷
与牛相比,人的耐心常常不够挥霍
日落之前谁有办法能够使他明白
跟这个世界相处要从容不迫
一列火车穿过村庄
一条铁路把村庄分成了两半
一列火车从村庄穿过,像一根粗大的缝衣针
徒劳地缝合着村庄
没有一扇窗子能镇住自身的
颤栗,没有一个梦能经得起
一声轻微的咳嗽
一条老黄狗不分昼夜的吠叫
它用了三个月的时间也没有喊回
被两根铮亮的钢轨绑架而去的
村庄的魂,老黄狗颓然不语
它失踪的当晚,村子里停了电
一列火车无声地穿过村庄
像一根粗大的缝衣针
一匹夜色天衣无缝
失去家乡的人
电话里,在城里工作的弟弟
又流露出回家乡的愿望
我告诉他,你小时候住过的老屋
上个月已经拆除了。他“哦”了一声
就开始沉默在电话的那头
我不知道,除了老屋,这里还有什么
是他留恋的。小时的伙伴们
都长大了,他们经历的苦难
足够沧桑那段少不更事的童年
亲戚们大多都离开了村庄,固守在这里的
一如既往为生活奔忙
在某些鸡毛蒜皮的争执上,感情这个东西
从来没有成为他们妥协的理由
我说,你想来就抽空来走走吧
过不了多长时间村庄就拆没了
电话那头,弟弟又“哦”了一声
然后又进入了长久的沉默。我发现
沉默从来就不是一个孤单的长度单位
它还有面积、体积、甚至重量
沉默是散落在我生命中的铜
我坐在新铺设的抚生西路旁边,默默地与老屋村对望
中间放着300米宽的稻田与池塘
和一座村庄600年来,即将截稿却未能装订成册的岁月之书
我与老屋村对坐良久,所有的声音都是我们的画外音
沉默是散落在我生命中的铜
上午的阳光打在我的身上
也打在老屋村每一栋瓦屋和楼房上。春天的风
把我的沉默串起来,挂在路边新栽的树枝上
摇出哗哗的声响
半分地
与春雨相遇,这块巴掌大的土地
就是一个绿色的词汇。当一个农民在上面进行劳作
他简单的动作正是我要赞美的生活
当一块土地遭遇欲望的觊觎
泥土中的水分会迅速蒸发。在人心变硬的瞬间
亲情“啪”的一声骨折,土地突然变得敏感而又多疑
一记伏笔终于拱破地皮,假种子的名义发芽
两个亲兄弟像两棵不共戴天的杂草
手中的锄头铁锹是他们各执的“道义”
半分地上杂草虚掩,掩不住一个时代的诟病
半分地一样大的伤口,像一句潜台词
在广袤的田野上,这不会是一场独幕剧
老屋村
近来,我喜欢站得远一点独自把你打量
就像用长镜头为你摄影。只是这样
总也无法在心底冲印出一棵令人唏嘘的草色
其实我渴望走近你身旁,从每一处细节把你抚摸
就像用微距给你拍照。又怕离你过近感受过深
心的底片时常洗出一些叫人无处安放的幻影
十年的漂泊我经历了无数的磨难
但你对我的淡漠仿佛是一种尚未定性的惩罚
让我抱着你的名字患得患失
怀抱村庄的树木
一棵一棵被连根拔起,我听到
有一些不肯离开的根须,咬断了与母树相连的筋骨
尖锐的痛在泥土下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大地颤动,一座村庄的梦开始塌陷
我认识那个指挥机械拔树的人
怀抱村庄的树荫曾经怀抱他长大
一头头猛兽跟在他的身后逼近了村庄,逼近了
这个孩子曾经依赖的怀抱和与花朵
我要向一只蟋蟀学习
今夜,无处安放的月光
霜一样散落在大地上
断垣残壁的时代
一个农民的沉默寡言如何安放
各种情感像一堆堆废弃的碎瓦
在废墟上围堵我四处疯长的乡愁
在一片碎瓦的上面
我摸到了一只鞋子的牙印,在它的下面
还有一只蟋蟀在寂寂的鸣叫
我要向这只蟋蟀学习
头上盖着一片碎瓦也是最亲的家乡
一只白鹭从天上飞来
五月的田野绿得叫人心颤
我无法用数字来计算家乡最后的心跳
就像一个人不能用眼泪来加减
身上隐伏的痛和心底深藏的爱
我焦急地等待一只白鹭从天上飞下来
五月的田野病得很厉害
只有天使才能够给它带来安宁
一只白鹭从天上飞来
它一个优雅的盘旋落在了稻田中间
白光一闪,稳稳地收住了绿色的漫漶
整整一个下午,我的焦虑都在向后退
这一贴雪白的膏药,它所持有的药效
可以抑制家园消失的速度
一千年之后
从第一声“嘀嗒”开始,瓦沟下
那一排红色的檐石就不再是简单的石头
那是一架暗含着特殊声音的编钟
在等待着乐师骑着灵感的光临
接下来是第二声“嘀嗒”,在两个音符的间隔中
我的心早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水凹
水凹中的渴望酥酥痒痒
让第三声“嘀嗒”迟迟不肯到达
等到第三声“嘀嗒”响起的时刻
我的耳朵开始失聪,世界出现了天籁
心的瓦沟里有时光在向上流淌
我的眼睛汪汪地蓄满了昔日的回响
最后一声“嘀嗒”在我的生命里找到了落点
无数次滴水穿石的过程都不如这一次痛得无声
老屋村是打着赤脚被现实拐进历史的
我预言,一千年之后这里将会出土编钟
站在收割后的田野上
无边的稻浪曾经让我激动不已。眼前
收割机留下的辙痕深深勒进泥土,一道一道
活像一句受伤的农谚打着绷带的模样
我的金库遭遇了最后一次空前的劫难
麻雀们却在为田野上的遗粒欢呼雀跃
它们眼光短浅,看不到冬天里白色的饥荒
站在收割后的田野上
看一行行的稻茬像无言的天问
在贴近泥土的高度,我想起了
那一穗一穗的谷粒怀抱阳光的美好
想着这些美好已不知去向
——就像我不知去向的村庄
一群大雁在天空变换着不同的队形
艰难地飞越我的仰望,它们的叫声
在田野的上空低低地盘旋
加速了秋草的枯黄
草垛
田野如此空旷,看见一个草垛
我就会想到我的老屋村。背靠着草垛坐下
有一种温暖我舍不得形诸于文字或语言
我要一个人静静地独享
就像草垛怀抱着往日的阳光
独享秋后的田野和天空
不管岁月慢慢变凉
如此的孤单、寂寞,如此的天籁
草垛让我堕入一种感觉,不能解脱
夕阳斜斜地从村庄的废墟上照来
草垛的影子比秋风还薄
我会在黑夜到来之前藏好自己
和草垛一起忍住心上窸窸窣窣的痛痒
十字路口
新修的马路在老屋村的土地上纵横交错
时代的刀锋切割着村庄的旧梦
十字路口 ,像来路不明的咒语
在乡村的去向上语焉不详
一个老农,不,是一群老农
站在这里等待时间的认领
被道路压实的稻田有过自己的名字,比如
大房田、九斗里、沙田里、南头尾、菱角塘……
当我念起这些地名时,我的内心里
早已生长不出像水稻那样绿波万顷的情怀
夕阳是骑在慢吞吞的耕牛背上消失的
月亮因思念蛙鸣,贫血加剧
一辆后八轮在十字路口莫名其妙的抛锚
超重的夜色被路灯哄抢一空
最后一次为它病入膏肓
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干净的雪
那是我记忆中的一场雪
童年的目光从雪的二维码上扫过
就那么无意的一瞥,便落下了我一生的洁癖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缺的
就像洁癖是一种病。就像我想复制一场雪
却找不到相同的时间、地点和心境
老屋村在我生命里打下的烙印用刀子也挖不走
冬天如期而至,好多年没下雪的老屋村
今年又迎来了一个无雪的冬天
遍地的建筑工地锁在雾霾中
老屋村锁在我的洁癖中
我知道洁癖是一种病
我渴望下一场大雪——不可能是记忆中的那场雪了
这是老屋村的最后一个冬天啦
我也将最后一次为它病入膏肓
柿子树
这是小时候,我与哥哥一起栽种的柿子树
土砖砌成的围墙下,我和哥哥亲密无间的童年
比这棵柿子树苗高出一大截。我好想弄清楚
那一大截时光,被无数风霜雪雨浸淫过后
该套用怎样的公式,换算四十年来
这棵早已超越老屋高度的柿子树,它如盖的树荫
一点点笼罩在我和哥哥之间的阴影中
柿子树见证了人生的过程
但它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看法与见解
我知道,在它的心里,肯定有一个
或者几个词汇,可以界定情感的微妙
此中的奥秘和甘苦,只能从每一片树叶上去解读
只能等到秋天,柿子成熟之后
用牙齿去打开,用舌尖去品味
可是,多少年了,我们都没有
像孩子那样,爬到树上为自己摘一个熟透的柿子
我们悄悄地站在自家的窗口
看着一群小麻雀和白头翁,开心地在树上分享着
我和哥哥的纯真童年。那么多的美好
化作了一些唧唧喳喳的鸟语
却被一阵突然的咳嗽,惊飞得不知去向
柿子树背负着被鸟儿们啄破的梦想
在大雪中期待春天的降临。枯黄的树叶
旋转着飘落,光秃秃的枝头上
还悬挂着一盏唯一的红灯笼,鸟儿们飞来
又飞去,但没有把这片刻的平静啄破
闲愁
在泥泞挣扎的村路上
一头老牛正在用蹒跚的步履
图解生活的隐忧
和深藏于宿命的暗伤
又一次闪电过后,闲挂在墙上的
铁犁开始生锈。铁红色的锈迹,
像一种闲愁,以不可成句的散漫
悄悄堆积,速度快比田野的消失
闲着闲着,铁打的身躯
眼看着经不起岁月的折磨
就像那头老牛,走着走着
灵魂就走丢了,最后只剩下一张牛皮
努力走到了另一面墙上
一把镰刀在墙上生锈
一把镰刀,黯自在墙上生锈
光阴倒伏一地。锈迹掩盖的农历
在锈齿上频频失足。像一个哑巴
跌倒在语言里,爬不起来
每一次,目光碰在镰刀的锈齿上
心就开始疼。同时,耳朵也会灌满秋风
波浪般起伏的节奏上,阳光饱满
像医生的手指,落在我的病灶上
每一次,想起墙壁上那把生锈的镰刀
就会想起操幽兰口音的打铁师傅万才水
他好久没带着他的徒弟们来老屋村打铁了
按说,他已经到了抡不起铁锤的年纪
可是,他的徒弟们为什么也不来呢
老屋村的破铜烂铁,已堆积成山
一只瓦罐装满了月光
一只瓦罐装满了月光。一瓦罐的月光
在老屋村的废墟上,等待封藏
贸然走近它的人,请忍住内心的悲伤
不要碰翻了它的梦想
这只瓦罐,曾经很多次在梦里被我失手打碎
破碎的声音清脆而又悠长
一次次,却让我惊醒于它的完美
不像老屋村,千年毁于一瞬
让我来不及用眼泪洗刷她的耻辱
来不及用诗歌维护她的尊严,来不及
洗净瓦罐里的咸菜味,就用它装殓月光的骨灰
最后还要用一纸月光覆盖月光
这似乎比破碎,更加使人想到破碎
比忧伤更加令人忧伤
2019.11.9.于半壁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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