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世存：中国葛朗台

中国葛朗台（短篇小说）

傅世存

葛朗台、这是你的那一份、这是王科长和小李他们的，你可要亲自交给他们啊！

交，当然要交。

办公室门外，我听到女秘书宋静在给梁良吩咐，我知道宋静在分发瓜子喜糖。近年来，机关里无论谁结婚，都是提前发给大家一包瓜子喜糖混合包装的小袋子。这样就等于是给人送请柬，不但省了买请柬的钱，而且还显得大方体面。

可是，我知道那瓜子大多是过了期的，嗑到嘴里一股哈啦味儿，糖虽然是劣质的，但是还没有坏。所以，我每次收到这样的袋子，把糖挑出来以后，就把袋子扔到垃圾桶里。我想，也许这就是小商小贩们的高招吧，谁还会在喜庆的日子里去为了那么一小袋过期了的瓜子带着哈啦味儿去找卖主？再说了，这样的瓜子一般都是往外发，让别人嗑，谁自己还去嗑这样的瓜子啊？被宋静称作葛朗台的人年龄并不大，还不到30岁，还没有结婚呢！这个年龄，在机关里已经算是大龄青年了，可是，好多人给梁良介绍对象，只要处上一月半月的，姑娘都会笑着摇头分手，问怎么了？姑娘只是笑，再问，还是笑……倒是梁良的母亲爽快，说，小气吧、吝啬吧！之后，又恨恨的说着气话，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卖葱儿卖蒜啊……

这些话，往往让外人听的一头雾水，但是我和梁良的同事却都听明白了。梁良的父亲曾经当过我们这个县级市的交通局长、肥差。在任时，恰恰碰上了乡村公路建设和国道、省道、高速要从我们县的境内穿过，明白人都知道那是千载难逢的捞钱机会，不捞白不捞。捞了也白捞。且有数个版本说梁良的父亲已经捞了数千万了，可是，马上又有一个项目要让他签字，说好了是五十万的好处费，可是，就在签字的前一天，梁良的父亲患上了胃穿孔，疼的头上都滚汗珠子，老梁硬是发扬了刘胡兰或者是董存瑞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坚持第二天在合同上把字签了。

可是，等到人进了医院做了手术，医生说，他们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要是早一些时候送来，也不至于死。因为打开梁局长的腹腔，里面全是消化了的和没有消化的东西……医生震惊梁局长这样严重的病情竟然还能坚持工作？还能发言讲话？竟然还能在合同上签字？竟然还能在饭桌上谈笑风生？真是人间奇迹哦？

当然，这些事情只有梁良的母亲清楚，在那一瞬间，作为一个官员的女人，她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古训？同时，联想老梁的生前，什么不要钱喝个死、要钱死不喝？要钱死不吃，不要钱吃个死的话，真正是让她欲哭无泪、欲笑无声啊！甚至老梁连家里用的手纸和一次性的水杯，都要让办公室里的人买好送到家里。现在，老梁的那些吝啬、小气，无疑都遗传给了儿子了。

可是，老梁吝啬的是自己的钱，而对公家的钱或者是物，他哪儿有一点儿吝啬？哪儿有一点儿小气？每次，无论是老梁自己坐车、还是她坐车、亲戚朋友坐车，哪一次不是老梁派的？油费、过路费、修理费，哪一次不是老梁单位报销的？而儿子呢，由于没有掌权，所以，无论是姓公还是姓私的钱或者物，在他的眼里，一律是舍不得往出花的，与其说是花他的钱，还不如说是要他的命？记得梁良小的时候，也就是上五年级，十一二岁的时候吧，那个时候还没有谁大把大把的给老梁送钱。因此，梁良经常把他们家的蜂窝煤炉子里的煤球用火钳夹出来，然后用水浇灭，说是为了节省。害得他们第二天早晨用木柴引炉子，将烟雾弥漫的整个楼道都是，引得大家伙儿不满。说是他们家在污染环境，难道整个家属院内，就他们家的炉子爱熄火？

当然，这些消息，都是梁良的母亲告诉给我的，他希望我这个当科长的多帮帮梁良，让梁良大方一点、舍得一点。俗话说舍得舍得嘛！

我嗯嗯的应着。

宋静走后，我好奇的从里间走了出来，梁良一见，惊慌的把面前的瓜子袋子往抽屉里装，并吃惊的说，王科长、你怎么没有出去啊？我记得你是出去了的？边说着边吐着瓜子皮、并忙不迭的嗑着……

我说，我能到哪儿去呢？我等着吃宋静的喜糖哩！说着，我想这个时候梁良一定会把那一小袋子瓜子与喜糖的混合物交给我，哪怕是让我去扔了呢！

可是，没有。梁良若无其事的嗑着，并盯着我说，王科长，你打算给宋静送多少钱啊？我说，二百，现在机关里谁家的红白喜事，不都是二百嘛！梁良说，我只送五十。我说，小梁啊，你真的只送五十？现在，谁还送五十块钱的礼呀？连农村送礼也是二百呢，你怎么拿的出手啊？小梁说，我就送五十，哪怕大家都送一千哩，反正我只送五十。

我看见小梁一副认真的神态，禁不住笑着说，小梁啊，怪不得大家把你叫葛朗台、你是把钱叫爷呀还是叫太？你又不是没有钱，在咱们秘书科你是最有钱的人了，可是，你那么小气的干啥？要是你将来结婚，大家都给你送五十，你高不高兴啊？

我无所谓，哪怕大家都不送哩、送十块钱哩！我见小梁这么说，就再也无话可说了。

谁知道第二天刚一上班，小梁就走了进来，满脸微笑着对我说，王科长、我忘了一件事、昨天宋静还给咱们科里每个人送了瓜子和喜糖哩。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袋子放在我的办公桌上，我扫了一眼，那袋子已经瘪了下去，多半已经被小梁消灭了，所谓的喜糖大约还残留着一两颗吧。我说，我知道。小梁说，王科长，宋静这个袋子装的少，你该不会认为是我把瓜子和喜糖吃了吧？我说，吃了才好哩，那都是过了期的瓜子、一股哈啦味儿，谁吃那东西？

嘿嘿……真是领导说的话，瓜子都不吃了？哈啦有哈啦的味道啊？再说了，过期的瓜子又不是不能吃？你要是不吃、这袋子瓜子我就不给你了。

我说你拿去。

小梁惊讶的望着我说，我可是真拿了。

我说，不就是一袋瓜子嘛、什么真拿假拿的？何况，还是过了期的瓜子呢？

嘿嘿、领导就是领导、早知道你不要，我就不给你拿来了……

小梁还想往下说，这时，我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小梁才站起身离开……

事后，宋静在蜜月满了的第二天，夫妻俩硬是要把我们秘书科的全体同事请到农家乐去玩一天，我坚决反对，原因是夫妻俩不容易，父母双方都是下岗职工，小宋的丈夫也是拿几个死钱的小科员，买房贷了不少的款，结婚又花了不少酒菜钱。说实话，现在谁过红白喜事，农村里我不知道，如果是在城镇，而且是在西部的城镇，一桌酒菜下来，连上烟茶饮料，两千块钱就没有了，而且还不敢喝好酒、抽好烟，否则，一桌子坐上八个人，每人就送二百块钱的礼，要倒贴不少钱啊？如果都象小梁那样送五十块、主人就赔本了、就栽深了。所以，宋静要请大家去农家乐，我就坚决反对。

一时，办公室里叽叽喳喳的闹个不停，最后大家的意见还是要去，但是，方式变了，是每个人自带两个菜，带荤带素由自己，宋静带酒，我们这个科的人一般是下午喝了酒吃了菜，饭是大多人不吃的，要减肥。这样，宋静夫妻俩负担就轻多了。

地点选定在“仙人聚”，因为这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家开的，自带酒水带菜他也不会多心，顶多收个茶水钱和麻将桌子钱。

第二天，人到齐后，照例是先打麻将和打扑克，有的家属也来了，刚好是八个人，两桌牌一桌饭的人。可是，都不愿意和梁良打，因为都知道他赢了问你要，输了他不掏，我看见梁良最多的一次是掏了五十元，就是在这一天，掏钱的时候手都在发抖、脸上的汗珠子象豆子一样的向下滚……那次是打十块钱一炮，可是，梁良只认五块钱，他说他赢了只收五块，输了也只掏五块，大家都无语。但是，那次梁良的手气背，五块钱一炮，打了两个小时，他就输了五十块。我看见他头上在冒汗，手在发抖，真怕出了人命，就说今天不打了吧！小梁说，王科长就那么狠心？就不给我个机会？让我也翻个本？我无话可说，只模棱两可的笑着，事实证明，我不懂人的心理学，打牌的人无论是输是赢都不愿意早一点儿结束，因为，赢了的人还想赢、输了的人还想翻本，谁愿意放弃机会呀？

结果那天小梁输了60块，第二天到单位来上班，我看见他的眼眶都是黑的，熊猫样儿的，那是失眠的标志。

果然，小梁对我说，王科长啊！昨天我买菜花了两块，就是自己带的菜。我说，现在，哪儿有两块钱一盘的菜啊？小梁说，不瞒你说，那是我买超市打的特价菜，放在冰箱里冻着呢。打牌又没有听你的话，才开始输了四十块，结果你走后我又输进去二十块、二十块啊！那是我多少天的早点钱啊！害的我一夜都没有睡着，老是想不通，人家为什么能自摸、我为什么就不能自摸？我是不是比别人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啊？是不是弱智啊？想来想去，就是想不通……

我说，小梁，你真会过日子啊？还会买超市里的特价菜？哪怕是过期菜吧？在把大家肚子吃坏了咋办？

小梁笑着说，不过期能有那么便宜吗？但是，那菜大家都没有吃，是我一个人吃的，只有小宋吃了一口。难怪我听宋静说，她尝了一口小梁带的菜，觉得味道不对、馊了，她怕伤了小梁的脸，就悄悄地转过身把吃到嘴里的菜给吐了。

小梁这话一说，我就没有话说了。只好安慰他说，打牌有输有赢，你老是抱着赢别人钱的心态去打牌，那怎么行？你年纪轻轻的，不要学的象有些人，赢了当教练，输了脸难看啊！

怎么不行？小梁和我分辩说，我听的是三六九饼，而我的下手小李听的是夹三饼，可是，人家自摸了，你说，按照数学上的概率计算，哪个胜算的概率高？是我还是小李？

我见小梁把娱乐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就再也无话可说了。我记得几年前有一次单位组织大家旅游，我们秘书科自愿到南方的一个小城市去。那个时候全国还很少有免费厕所。进一次厕所要五毛钱。我想起和小梁一起上厕所的时候，我先走了进去，本来小梁是走在我的前面的，可是，临到收费处的时候，小梁突然就走到我的后面了，我想小梁怕是担心给我多交五毛钱吧，就把一块钱提前取出来捏在手上，我要给他交钱，谁知到了收费的地方，小梁说他不上厕所，不用给他交。我就只好交了五毛钱进去了。之后，我听到收费处的人问小梁，你到底上不上啊？小梁说，我不上，我要进去扶他、他有高血压。

我想，小梁说的他，肯定是我。果不其然，小梁冲进来了，没有出一分钱上了次厕所。

出来后，小梁对我说，王科长啊，上个厕所，凭啥要叫我们掏五毛钱呢？凭啥？

我笑笑，没有回答。

同行的几个人说，小梁啊，你怎么这么抠？你这是要节省捡药啊！小梁听了嘿嘿地笑……

记得从那次旅游回来以后，大家就把小梁叫做葛朗台了，至于这个绰号是谁给取的，谁传开的？我无从知晓……只是听大家伙儿说，小梁给人讲上厕所的时候，应该同时去，以便于喊声‘一、二、三、预备起、’好冲洗……

这话听的我哭笑不得……

不过，我们科的人对我说，王科长啊，现在象小梁这样的人是越来越多了，有的人你哪怕给他天天发烟，可是，临到他吃烟的时候，他会悄悄地一个人躲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抽……还有的人你哪怕天天请他吃饭、请他喝酒，可是，他一辈子都不会请你一回……

我听了，只是笑，因为我看见小梁走了进来，他望了望我和与我说话的小李，然后神秘的对我说，王科长，我告诉你一件好事情，最近在咱们市里开的爱仁超市，那里面的东西可便宜了，但是，你还是要记住，早上煮熟的鸡蛋是一块钱一个，到了下午，就是一块五毛钱两个了，时间是下午五点以后，你可要记住哟……

我听了还没有开口，小李就抢着说，那你给我们买两个鸡蛋尝尝，小梁一听，把手伸了过来，说，那你给钱，两块，保证给你买三个，到时候，咱们三个人，一人一个，不过，我还得倒贴两毛五分钱……

这个时候，是下午四点，我就看见小李有些鄙视的递给了小梁一块钱，那么，是今天下午还是明天早上，我就有一个算是小李和小梁俩人共同给我买的一个鸡蛋吃了，但是，我也犯迷糊了，没准那一天小梁还会检举我多吃多占呢？哪怕半个鸡蛋在他的眼里，那也是钱哟！

这样的人，谁说的上啊？

也许，小梁就在你的身边呢！